众鬼听闻,始知人世关于望乡台的传说确为真有其事,纷纷闭目瞑想,耳边果闻阳世亲朋哭声,便不顾一切涌往望乡台边缘,凭栏远望。
只见冥冥青天之下,数里之外,蒙蒙薄雾之中,他们心里思念和牵挂的阳世之人,或披麻戴孝,哭倒灵前,或面目悲戚,望棺长叹;更有那白发人送黑发人、无助弱妻,捶胸顿足、抚棺大恸;也有青发儿女、咿咿幼子,楚楚可怜。众鬼见了,无不肝肠寸断,望之呼喊号哭。
尚不足半个小时,黑头鬼便命鬼卒将先上来的一千新鬼,从望乡台另一侧的石梯驱逐下去,到望乡台下集结,另放一千新鬼上来。
待五千余名新鬼全部翻过望乡台,到台下集结完毕,时已过午。鬼兵们仍将新鬼排成纵队,赶往阴阳大界。
阴阳界距望乡台二十余里,新鬼们因已去除铁链,虽仍然没吃没喝,到底行动要迅速得多了;鬼兵们也因差事即将完成,打棍取乐也折腾了几天几夜,早已意兴阑珊,对鬼打鬼再无兴趣,只顾催动着队伍攒行,因此,天色未暗,便已来到阴阳界下。
顾名思义,阴阳界乃是阴间和阳间的交界处,一过此界,就彻底进入阴冥世界——鬼的世界。黄泉路、望乡台其实位于阴阳相交的过渡地带,还算不得真正的阴界。李正坤没过阴阳界就逃脱了,不过是在阳间飘荡,遇上钟花,被郡主仪仗直接从官道带进了阴界,去了阴京平都山。因此,李正坤没有象其它新鬼生魂一样,从黄泉路、望乡台赴阴,而是从捷径而入。钟花住在她在唐代做人时的老家终南山,府弟位于终南山之阴,终日不照阳光,古木参天,绿苔如茵,虽处人世,但阴气深重,于鬼魂无碍。
阴阳界是一座绵延万里的长山,陡峭险峻,直插青冥,山脊如刀,分明阴阳。
黑头鬼望着高高的阴阳大界,听着从山路上传来的呵斥哭喊之声,知道前头的数万新鬼还没过完,只得在山下再住一晚,并派兵守住山口,以免被后面陆续赶到的鬼队伍插了队。第二天天色未明,便唤起鬼卒,押着五千余名新鬼从狭窄的山路上了山。
阴阳界靠阳间一面,岩石黝黑,棱磳怪异,无树无草,山谷、沟壑纵横,看一眼都使新鬼胆颤心惊。道路曲折难行,湿滑窄逼,鬼卒们都套上了钉鞋,因此行走稳健,如履平地,可新鬼们却无此装备,滑倒跌落,不计其数。尤其是老弱妇孺,跌落谷底,犹如草滚石落,纷纷不绝;再爬再跌,反复多次。
黑头队长又气又急,传命在后督收跌落鬼魂的兵丁,将跌落者往死里打,往命里踢,狠督狠催,务必尽快翻山。
五千余名新鬼在山路上跌得鼻青脸肿,其间又遭受鬼卒们黑棍击打,钉鞋猛踢,遍体鳞伤,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全体翻过薄薄的山梁,上了靠阴一面的大道。
靠阴间一面则与靠阳那边完全相反,坡势平缓,道路宽阔,鲜草绿树,与人间无异。鬼魂们只有到了山这边,才算是解脱了路途苦难,踏上了阴间坦途。
黑头鬼才将提了一整天的心放了下来,不顾新鬼们祈求歇息一下的苦求,命鬼兵们驱赶着新鬼全速下山,到山下扎营。
他训斥众鬼道:“你们以为做鬼就这么容易?也跟人世婴儿降生一样,不经历三灾八难,不闯过生死坎儿,连鬼都做不成!”
到了山下已是后半夜,扎营歇息。第二天一早,众鬼卒将新鬼乱棍赶起,直往鬼门关前奔来。
中午时分,来到鬼门关前。
鬼门关是一座雄关,为当今阴天子所筑,虎踞在阴阳大界后面通往冥间的必经之路上。城墙依据两边陡峭山势用巨石筑成,拔地而起,上盖关楼,箭垛高耸,与人间雄关险隘差不多,只是更加宽广高大,门洞深远。新鬼们见了,慨叹折服,始知什么叫着“非人力可为”。
前面仍就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验文点数过关。黑头鬼心中烦躁,过了鬼门关,再有一日路程,便到无常殿,到时无常爷问起那丢了的九十九名鬼魂,该如何应答呢?新鬼们下了阴阳大界,就不再受苦了,过了鬼门关还会有驿站供给吃喝,为的是齐整饱满,平和无怨,使无常爷觉得有面子。可他这趟差事生生丢了李家村近百名鬼魂,让他们流窜阳间,孤魂野鬼,惹事生非,更有甚者,那帮野鬼聚而不散,在人间聚众闹事,为非作歹,那就不仅仅是使无常爷失面子的事,而是犯了阎君律法,依律当斩。
黑头鬼命将李正东提到面前,降声纾色,先假意关心慰问了一番,说什么这一路走来受苦,乃是阴间例行常规,请他多多体谅云云。然后话锋一转,问他可知李正坤、李正山等人除了回老家,还有没有别的去处。
李正东此时从黑头鬼的话语和神色中窥见了他心底的恐惧,决定戏耍他一下,出一出这一路来所受折磨的怨气,便假意说知道,但现在一时想不起来。
黑头鬼脸一黑,差点就将手头的断鞭举了起来,但终究压住了火气,问他什么时候能想起来。李正东说不知道,如果能吃饱喝足,也许就能想得起来。黑头鬼闻言脸色一松,告诉他别着急,过了鬼门关就能有吃有喝了。
黑头鬼他们排了一天队,等到了城门洞前,天色却已黄昏,关门马上就要关闭。黑头鬼因惦记着用吃喝套李正东的话,心头着急,向守关门的鬼卒好说歹说又说不通,只得咬咬牙,找到守关的值吏,用这次在化工厂收的钱贿赂关吏,才得到通融。
过了鬼门关,天色已黑,黑头鬼带着五千多新鬼又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来到一处大的驿站。驿站前有一个大坝子,新鬼们被圈在坝子里,鬼卒不再打骂他们,而是和驿站的驿夫一起温颜悦色送来了吃喝;身上有伤、缺胳膊缺腿者,都被撒上白色的回身粉,恢复了全身。
五千余名鬼魂自变鬼以来,这是第一次吃饭喝水,也是第一次被温柔对待,全都感动得哭了。很多鬼魂对着鬼卒和驿夫磕头作辑,感谢他们的再造之恩。鬼卒和驿鬼们嘻嘻笑着。
黑头鬼对无常爷这样的制度设计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同样都是鬼,从大的层面来说,都是阴天子的子民,也都在阎君手下当差,但二位无常爷却是大智大勇,对世事鬼事、人心鬼心看得透彻之至。无常爷常说,鬼心即人心,鬼事通人事,这些新鬼先被饥馁冻饿、鞭打棍击,加之路途艰难,一路走来,如坠炼狱一般;等过了鬼门关,却被赏以饮食,恢复躯体,所受礼遇与前相比,无啻天壤之别。凡稍懂人事者,哪个鬼到此不是感激涕零,如同再生啊。
因为有这样的厉害之处,所以无常爷当大官,黑头鬼只能做一个小小的隶役。但黑头鬼并无心生不满,好歹他是无常爷驾下一百二十名鬼队长之一,出殿办差时会带上几百名甚至上千名的差役,也算是威风八面,雷霆往来。而且只要无常爷地位稳固,把无常爷侍候好了,富贵荣耀自然也固若金汤;无常爷要是升了,他自然也“一鬼得道,鸡犬升天”,何愁前程仕途?
可这一切美好现实和未来的前提,都必须是办好手头的差事,差事办砸了,给无常爷脸上抹了黑,甚至犯了阎君的律条,更或是再有甚者,触了阴天子的天威,无常爷触了霉头吃了瘪,他一个小小的鬼队长,就不仅是对不住无常爷的恩典、栽培这样简单,而是会先被无常爷重罚,依事之大小,也许是痛打一顿、扣减薪俸,也许是将他永坠畜生道轮回,也许打入地狱恒久受苦,也许还会……黑头鬼都不敢想下去了,总之将永世不得翻身!
想到这一层,黑头鬼只觉得背脊冷汗直流,无论如何今晚都要问出李正坤、李正山等人的下落,明天见了无常爷才能有个交代,否则便要承受无常爷的雷霆之怒。李正东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愣种,他也见得多,要套这种鬼东西嘴里的话,无外乎两种手段,一种硬一种软,就看他龟儿吃哪一种了。
黑头**了两手准备,方才传令带进李正东。
李正东被带进驿站黑头鬼的房间,这是一套布置颇为讲究的豪华套间,里间的情况他看不仔细,因为黑头鬼并没有让他参观房间,只指着摆在外间的一桌丰盛筵席,说请他来小酌一杯,以解一路劳乏。
李正东没有说话,心中暗喜:这个黑头黑脸、讨厌凶残的黑头鬼终于上了老子的当。
刚才外面的吃喝太过简单,虽也算吃了个半饱,但怎比这一桌酒席的味美丰饶,李正东看得双眼都直了,嘴里也不觉涎水长流。别说做鬼,他做人也没吃过这样的大餐。他顾不得拘礼,不待黑头鬼请,便迫不及待地坐到桌前大块朵颐、大口暴喝起来。
见他狼吞虎咽的怂样,黑头鬼皱眉冷笑:“别急,我不跟你抢,这一桌都是你的。吃完好好想一想,看能不能想起什么对得起这一桌美味的东西。”
李正东所有的视听感觉全在这一桌酒席上,对黑头鬼的话压根儿就没过脑子,胡乱点头,嘴里含着肉,囫囵应了一通。
吃饱喝足,再看桌上,真如风卷残云,盘碗皆净。李正东靠在椅背上,抚摸着胀得滚圆的肚皮,嘴里打着饱嗝,叹道:“当队长真好啊。别说我们,就是你手下的兵,也在外面露天坝里风餐露宿,你却住着这么宽敞高级的房间,还能吃上我这一辈子都没吃过的酒席。这样的日子,我只要能过上一天,管他是做人还是变鬼,都死而无憾。”
黑头鬼又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