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芝平手脚刚一搭上刀山,锋利无比的刀刃便侵进他的骨肉,痛入骨髓的痛感立时涌上心尖,又迅急弥布全身,使他全身颤栗。
彭芝平惨叫一声,赶紧丢开手,扑通跌落下来。看着鲜血淋漓的手足,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虽说在无常殿和第一阎王殿,也曾经遍尝酷刑,被打得遍体鳞伤,但似乎疼痛之感远不及这刀山割裂之苦。
这次就是被鞭打至死,也绝不再往刀山上爬!彭芝平干脆假装晕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鬼役的鞭子又密不透风地飞来,起初几鞭彭芝平还能勉强忍着,不上十鞭便忘记了刚才立下的誓言,从地上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向着刀山上爬去。彭芝平实在是被疼痛感所包逼,顾不上其它,要不然他一定会疑心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身手敏捷。呵呵。
手足一触刀山,割裂之痛又铺天盖地,几让他闭气。松手跌落下来,鞭打之痛又让他不敢稍停。数次反复之后,彭芝平终于放弃侥幸之心理,强忍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一步步往刀山高处爬来。
历经艰辛,竟然爬上刀山的顶端。其间无数次跌落半山,又无数次艰难爬起,一点一点往上攀,一寸一寸向上挪,巨痛巨难实难赘述。终于站上“金字塔”顶端,彭芝平躯体只半幅相连,手足也各剩其半,内腑俱无。他之所以奋勇往上攀登,以为疼痛感最终会变得麻木,就象苦难跟富贵一样,受得久了便不再有感觉。但地狱之为地狱,就在不能以常理推之,无论被割裂地多么零碎儿,疼痛的感觉永远不会稍减,更不会消失!永远待其如初见!这就是地狱的意义。呵呵。
彭芝平站在刀山最上面,见遍山鬼魂哀嚎苦叫,跌落翻滚,断肢残臂,血流如河,耳边又响起引路老鬼的话:来到这里,你回首往事之时,心中只能充满悔恨!
他此时方才体会到,老鬼这句话确是金玉良言,然而阳间阴间都他妈没有后悔药可买,无法赎去前罪,免了眼下的受苦。彭芝平凄恻而凄惶,站在山顶四顾许久,终究也不是办法,还得下山去。可他不愿再受慢割细切,干脆眼睛一闭,纵身从山顶跳下。
在空中划一道线,跌至半山方才落入山体,立时被切割得如同萝卜丝。疼痛的感觉也如同被切成丝一样。因为鬼不会死亡,所以疼痛之感一直存在,不会消失。
待躯体丝缕随着血水滑坠至地,却转眼恢复如初,疼痛之感也随之无影,就如被撒上无常殿回身粉一样。彭芝平喜出望外,早知是如此情形,还怕什么刀山,只管不顾一切往上攀,登上山顶一跃而下,便复身如常,不再受苦。
尚未来得及笑出声,头上鞭子飞来。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两个鬼役,一边抽打一边骂道:“该死的奸鬼,在地狱之中还想着投机取巧!”
彭芝平躲无所躲,只得再次拚命往刀山上爬。历经千险万险、巨大疼痛,爬至山顶,再不敢象上次一样一跃滚下,而是一步一挨挪下山来,体无完肤,肌骨不全。
却又被鞭打,鬼役说他曾经耍过滑头,还得再爬一次。彭芝平想抗争,鬼役哪容他说话,只管鞭子招呼,彭芝平万般无奈,只得又往刀山上爬。如是者十余次。
鬼役们终于不觉新鲜,不想再玩了,方才鞭打着彭芝平,将他赶往前方。
彭芝平虽然下刀山后已经复身,也不再有疼痛的感觉,但心中在滴血:别的鬼魂都只上了一遍刀山,他却上了十多次,难道他是这些鬼魂里面罪孽最重的一个!还讲不讲理呀!
耳边又回响起引路老鬼的话,心头充满悔恨:当初在人间,自己在县里做“高官”之时,又何曾给过别人理讲!
正自怨自艾,忽觉越来越热,举头一望,前面红光炎炎,似乎来到了火焰山。
莫非这就是火海!彭芝平心中悚然。在人间之时,常听人说起“刀山火海”,未曾想还真有其事,地狱之中刀山火海相连。想起刀山之苦,头皮一阵阵发麻,心中一阵阵发悸,刀山之苦尚且如此难于忍受,炙肉化骨的火海恐更难挺过。
彭芝平偷望四周,并未见到刀山下那样有拿着鞭子的鬼役,心头不觉一松,放慢脚步,心想能挨一时是一时。
正想着,忽从后面旋风般冲上来一群鬼魂,似乎是从刀山上下来的鬼,裹挟着彭芝平疯狂前奔。
彭芝平高声骂道:奔丧啊!前面是火海,又他妈不是游泳池!
哪有鬼魂听他叫骂,全只顾着往前拼命地跑,就象后面有老虎在追一样。
彭芝平想停下来,却哪里停得住,就象是洪流之中的小树棍,身不由己地随着水流奔涌向前。越往前跑越热,似乎在往火炉里钻。
彭芝平忽然发现已置身火海之中,只不过不是想象中的烈焰腾腾,而是细火慢喷。火焰似乎是从地底下冒出,拖着细长的尾巴,摇曳着缓缓向上升腾。处于其间的鬼魂,好比被放入文火慢炙中的烤炉,细细的、缓缓的炙烤着……
奔跑的鬼魂终于逐渐停了下来,个个汗流浃背,直呼热死!
彭芝平抱怨道:“没命地跑什么呀,这里有金子还是美女?”
一个鬼气喘吁吁地道:“鬼役拿鞭子赶哩。”
彭芝平这才明白,地狱之中没有偷懒处。又想既然已奔入火海,四望也找不到躲避的地方,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跑,希望尽快逃离此苦。
突然失去方向感,可能是因为没有参照物的缘故,纵目只见火焰茫茫,无边无际,既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又不知奔走了多少里,离脱离火海还有多远。火焰虽不狂烈,但不间断地周身炙烤,只觉骨酥肉焦,陷于疼痛的无边海洋,永无出头之时!
彭芝平感觉痛苦之极。原以为刀山之痛就算顶极苦楚,不料火海之苦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拼命往前奔跑,想尽快逃出去,可奔跑许久,发现不过在原地打转,就他妈跟遇上鬼打墙似的,怎么也跑不出去。
不时有乱奔乱突的鬼撞在一起,因都受着极端痛苦,心中燥烦,相撞之后立即厮打成一团。坠入火海之中的鬼魂,除开被烈火炙烤之外,还得经受互殴的痛苦,也算是额外“奖赏”。呵呵。
彭芝平心眼活,虽忍着无比的痛苦象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但并未跟其他鬼魂一样陷于茫然与混战,不仅小心地避开了跟别的鬼魂相撞,而且发现在奔跑过程中,有时会经过一段特别热的地方,每当此时,所有鬼魂,包括他自己,都会自然而然地赶紧奔避别处,但却始终原地打转。彭芝平暗想,莫非那特别热的地方就是出口?
想到此,彭芝平便特别留心,果然,又奔到特别热的地段,便咬牙往里面奔去。有几个鬼魂可能也跑糊涂了,竟然跟着彭芝平一起往最里奔。
里面的火焰逐渐变大,细长火苗变为冲天烈焰,彭芝平感到身上的皮肉一瞬既化,全身骨架置于火中焚烧,疼痛之感甚于刚才万倍。如果他还能有暇思考,一定后悔在文火处做出的荒唐决定,彼时虽也痛苦万端,但尚能忍受,此时陷于大火狂焰之中,皮肉不存,专烧骨架,疼痛狂钻髓中,其痛苦实万难忍受。
彭芝平倒在烈焰之中,耳中只闻呼呼之声,似乎地底下有一架山一般的鼓风机,在不停歇地往上吹风,火借风势,越来越猛,他等小鬼,将会如火燎毛发,化为一股臭烟,了无踪迹。
然而现实痛苦并未迎合他的想象,虽然骨头早被烧焦烧黑,犹如木炭,却并未成灰化烟,使他摆脱痛苦,受苦的感觉一直清晰存在,如影随形。
万般无奈,彭芝平只得努力爬起身,继续奔走。他早被烧成一具黑骨,眼球也已失去,什么都看不见,摸索着前行。哪里最热,哪里最烫,他就往哪里走。这就是彭芝平在火海中的命运。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远,绕了多少圈,其所受苦楚完全不能用文字表达万一,只能说,受尽烧灼之苦、连死的心都没有了的彭芝平,终于跌跌撞撞、连爬带挪出了火海,在火海的边沿恢复了躯体。
彭芝平回望红色朦胧的火海,虽然此时躯体已复原如初,也再无烈火焚烧的痛苦,但火海之苦已沉入骨髓、烙在心头,万难忘记。再往前溯,刀山的痛苦也刻在他的心头。好比是地狱钢刀在他老弱的心房刻上两道深深的印痕,第一道是刀山苦,第二道是火海痛。
还会有多少道印痕在前面等着,彭芝平不知道,只敢肯定,刀山火海也许只是开胃菜,更大更深的痛苦还在后头。他牙关打颤、浑身哆嗦,往前张望,暗沉少光,一片混沌,恐惧象铁镣一样捆住全身。悔恨终于如海水一般泛起,淹没他的心房。
彭芝平多么希望没有在县里做过“高官”,没有拼着命地捞钱,从未欺侮过良善!回想自己的人生之路,一路走来,争斗无数,对自己的对手毫不留情,残酷打击,似乎尚情有可原,但对跟自己毫无利益勾连、利害冲突的下属职工和一般群众,也他妈下狠手整。很多时候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只为了让别人俯首贴耳或者是为了面子,也或者纯属无聊逗闷找乐子,也或者毫不在意,没有多想,就象捻死一只蚂蚁,心中不会产生一丝波澜。现在想起来,统统是罪孽!
对家庭也没尽到责任,子女教育缺失,对妻子爱意消散;通过争斗取得的地位和声望,收获的美色和金钱,此时此刻才明白,那不是人生辉煌和功绩,乃是受苦的根源!
早知如此,该做一个良善之人,那刻多好!
忽听一声大吼:“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