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芝平终于看清女鬼的脸,原来是乌槐花,心头不觉一松。
乌槐花也看见彭芝平,凄惨叫道:“哥,你倒逍遥!”
彭芝平心头复杂难言,不知说什么好,一时僵峙。判官若有所期地站在后面,一双鬼眼盯着彭芝平,似乎彭芝平不说点什么,便不许往前走。
彭芝平只得平复一下情绪,对乌槐花道:“槐花——忍着吧,毕竟你在人间作过恶——”
“彭芝平,老娘作过什么恶,还不全都是拜你所赐?我虽然是风尘女子,但老老实实做皮肉生意,也没害过谁,要不是碰上你这个王八蛋,跟着你一起害人作孽,老娘会有多大罪恶?顶多下辈子投胎投不了个好人家,来世继续受穷。受穷就受穷,反正我们普通人家子女,又读不进书,也不想什么大富大贵,就过着平淡艰辛的小日子,但总比死后落在这地狱里受无穷无尽的苦,要好上一万倍。”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槐花,这就是我们这类人的悲哀。活着时既然贪得无厌,不甘心做平常平庸之人,造下罪孽,不管是自己作的,还是跟着我作的,死后来到地狱,该受就受呗,还能搬起石头打天不成。我也受过极大苦楚,还会受什么样的痛苦,还不知道。”
彭芝平一边说,一边往前踅。后面传来乌槐花的惨叫声和骂声:“彭芝平,你这个王八蛋,你他妈骗鬼啊!给老娘回来!”。
走过一间黑黢黢的屋子,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动静,彭芝平心头一阵侥幸:这也许是间废弃的刑房、牢房或者杂物间,总算是可以喘口气。
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叔,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快救救我,我都被压扁了!”
声音很熟,彭芝平吃了一惊,驻足细看,屋里光线实在太暗,努力适应半天,终于朦胧看见,屋里一张大如晒席一般的厚重石板下,压着一个鬼魂,只露出脑袋。
“叔——我是炳然啊!”石板下的鬼喘息着道。
“炳然?真是炳然!炳然,你压在下面多久了?”
“不知道。自打被推入黑暗通道,我就不知道你们都滑到哪里去了,反正我坠入一口血污大池,里面臭气盈天,布满白骨,很多鳄鱼、毒蛇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凶猛游类,围上来疯狂地噬咬我。我拚命挣扎扑腾,却哪里能够逃脱厄运,被啮咬得只剩骨架……原以为就这样被咬死在池中,却在饱受无尽痛苦之后,被两个鬼卒打捞上岸,送到这黑如地狱的小屋里来,身上被压上一扇巨石。我骨头被压碎,身子被压扁,呼吸悬于一线,疼痛憋闷之感犹如万千钢针扎心,不知怎么才能稍缓。叔——苦啊,太苦了!”
彭炳然因为身上压着巨石,身体已薄如纸张,又呼吸不畅,这些话当然不可能一气呵成,只能断续说出,说几句还得停下来喘上好一阵,就跟患有严重哮喘病一般。彭芝平站得腿都快麻了才听完,听完感到自己也快吊不上来气了。
“炳然,少说话。叔知道你苦,叔也遍受苦处,一言难尽。”
“叔,我看见你从这巷道里走过,心中一阵窃喜,忍不住喊住你。我们怕是不能再见面了,你陪我说说话呗。”
“还有什么好说的呀?”
“叔,做人时你不相信我,总怕我会出卖你,如今作了鬼,又都下了地狱,该招认的我们也都在大堂上招认了,还担心什么呢?叔,莫走,陪陪我,我感到好孤单好凄凉!”
彭芝平落下泪来:“炳然,叔对不起你!”
彭炳然道:“我只是个没什么才能和胆色的普通人,叔,你当初怎么就看上我,非得督着我走这条险道?在这黑屋里压着石板,疼痛憋闷之中,我常想这个问题,但无法知道答案。”
“还想这些做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人间要做那样的人。现在除开悔恨和痛苦,没有别的什么感觉。看见你受苦,我心头又增难受!唉——还不知你婶娘在受着什么样的苦,能不能受得了……”
彭芝平说不下去,赶紧往前走。彭炳然拼力叫道:“叔——彭芝平——你别走,再陪我说说话。我难受!你是我叔啊!你这猪狗不如的鬼东西!”
彭芝平心如刀割,双手捂耳,不想听见他的喊声,跟在后面的鬼卒却操鞭就打,彭芝平只得放开双手,彭炳然的叫骂之声犹如潮水一般,直扑耳中。
终于渐行渐远,听不见彭炳然的骂声,彭芝平转身跪下,冲押解判官磕头:“求老爷恩典,我不想再往前走了。”
鬼卒扬鞭照着他脑袋抽来,喝道:“由得你!”
判官道:“抽,还是走,你选。”
彭芝平赶紧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知道接下来一定会看见老婆郁芳莉,那个可怜的女人。如今应是可怜的女鬼。他不想看她受苦,但不走,鬼卒的鞭打不会停止,疼痛之感密不透风,无法忍受,只得先顾眼前。
这该死的地狱也不知到底有多广大深远,没完没了一样,彭芝平感到已走了快满百里,经过无数刑房、牢房,看见数不清的鬼魂在受刑受苦,但并未见到郁芳莉。起初他还仔细看,后来也懒得细看了,只是脚步机械地往前迈,希望这不过是个恶梦,尽快走完旅程醒过来。只是,悬着的心一直未曾放下。
来到一面灰暗的墙壁前,判官喝令站下:“老爷我走得累了,想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