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们站在山顶朝西看,山的那一边还是山。每一座山都南北走向,上下起伏,像游龙并行。回望来时的路,对面的山似乎缩小了一些,犹如一条小龙,乖巧地趴着。而他们脚下的这座山脉,纵贯南北再环绕至东南,就是他们在饮龙垟所能看到的龙的形态。龙头直抵大海,欲饮尽海水;龙尾扫过海面,海浪奔腾,再往东,就是一片汪洋,无边无际。而他们就在龙脊之上,似驾龙翔云。
山顶没有高木,草地平铺。此时正当中午,太阳直射而下,他们像几个黑色的圆点排列在山顶上。虽是秋天,但太阳直射还是让人感觉火热。他们怀念虎坑里清泉的甘冽。他们开始感觉体力下降,如果再往西走,又是一条山谷。这条山谷南北狭长,中间宽阔。从上向下看,水域宽广,水面平静,水气氤氲。这应该就是老人们偶尔提起的“龙眼潭”。如果想到山的对面,得绕很远很远的路,选择狭窄之处,再横架树木才能过去。但他们并没有准备好。
炽热的太阳浇灌而下,像火粒子一般撒在他们身上、头上,焦渴难耐。要嘛向西直奔而下跳进龙眼潭,要嘛回头向东再一步一步地往下行走,虎坑里的清泉是多少甘甜、清凉。一想到这,口舌生津,全身竟也活跃起来。
想归想,但他们还不能走。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在这里还能够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他们想看个究竟,到底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只有徐天海知道是谁,也听明白是什么事。虽然断断续续,但大概还能明白他们的话:饮龙垟是个好地方,但目前也做不了什么事,还是要想办法先找到人,然后再带人回来。
本来徐天海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昨天晚上去镇长赵官印家聊过之后,他已经以最坏的心思来推断这几个人了。什么“好地方”、“找人”、“带人回来”,这不是明摆着要抢占地盘吗?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害怕。看来,这事还得跟镇长商讨商讨。
徐天海他们也无处躲藏,又不想在龙脊与对方遇见,就慢慢地顺着东坡往下挪。装作不知晓对方的存在,又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可是,他们也说的不多,而且徐天海也并不全听懂。龙脊的这一边和那一边,都安静得出奇。直到对方爬上山顶,看到徐天海他们之后,才知道有人在。
“喂,小孩。”
徐天海回过头,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
“喂,朋友,你们好。”
“你们好,你们怎么在这里。”徐天海学着他们的语气,生怕他们听不懂似的。
“天气好,透透气。”
“这样很好。”
除了好好好……,徐天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多了他们听不懂,说少了也就这几句。徐天海倒是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喊出他们的语,那就坏事了。即使不坏事,也不知道怎么收场。所以随便喊了一句“走了”,就忍着疼痛飞奔而下。所有的人都喊了一句“好”以示回应。
那六个人静静地看着徐天海他们走远,然后又静静地坐在龙脊上,面朝西。稍微西倾的太阳像选准了一样照着他们的额头,凸出的眉骨与睫毛多少挡住了一点阳光,让他们还能睁着眼看前方。只是前方除了山还是山,除了谷还是谷。眼下没有飞机,完全不知道西边的世界是什么。他们有些无奈,也毫无办法。----这么多天了,从来没有一架飞机飞过这里。
他们六个人到达虎坑的时候,徐天海他们还在玩水,有几个人坐在石头上,把破损的脚泡在水里,冰冷的水有着镇痛的作用。还有几个年纪小一点的人光着屁股在游泳,清澈的水从他们背上滑过,却没有遮挡住他们的裸体,他们自由自在,嘻游水中。可是他们一看有外人来,却害羞地窜出水面,背过身,穿上刚洗过还未晒干的短裤。
等他们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六个外乡人个个脱得精光,赤条条地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大人们还能这样做!六个外乡人一律身体结实,胸肌饱满,腿肉健壮,皮肤呈麦色,健康发亮,反射着树叶间漏下的一点阳光。
“哟西。”“好,真是好。”……他们捧着冷水扑在自己身上,不停地说着,叫着,然后纵身一跃,扎进水中,兴奋得忘乎所以。个别简单的词语,穿过水面,钻入徐天海的耳朵,撞击着耳膜。徐天海听着又熟悉,又刺耳。像一个因累犯恶事而被流放多年的朋友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想拥抱,又觉得不是同一路人。
六个外乡人尽兴之后,穿上了灰白相间的连襟短袖,松松垮垮地架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背板好像一下子弯曲了,瘦弱了,连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了,谦和的气质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