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有用剑法
入了“夜宫”,云洛直接请禁卫将她带到“演武场”,没有先去寻鬼蛾。
云洛心中,这场比武应只有她与叶玄二人才对,只是不知…叶玄是何想法。到得“演武场”中,却见叶玄与木青儿两人正在对练,心中失落已极,全没有心思去观赏这“两蝗相抗”的绝景。
木、叶二人见云洛到来,停了手中刀剑。叶玄招手示意,请她过去。云洛低着头,走到二人身前,极恭谨地行礼道:“云洛见过城主殿下、宫主殿下。”木青儿只淡淡应了句:“你好。”随即侧头向叶玄道:“我先回了。”
云洛闻听木青儿之言,如沐甘霖。愣了片刻,对着木青儿的背影躬身道:“恭送宫主殿下。”
未及起身,背上便给叶玄用木刀敲了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别尽学那些酸腐。”
“啊!你这是偷袭,还讲不讲武德啦?”木青儿尚未走远,云洛已觉场间空气轻盈了许多。
瞧着云洛娇俏叫骂的模样,叶玄心中忽而有些悸动:“少废话,拳脚还是兵刃?”
云洛环顾四周,没有回答叶玄的问题:“小蛾她们,不来瞧吗?”她心中越是欢喜,越偏要装出一副有些失望的样子。
“约战的时候,没说要找人见证。我想着当众揍你也不大妥,就没许她们来。要派人去唤吗?”叶玄瞧出云洛的小心思,故意戏弄道。
“不…不用了,太麻烦了。”云洛心中暗骂自己,好好的干嘛要生事呢?
叶玄看着云洛,笑了。笑得有些歉疚,有些满足。似乎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子,在他面前如此真挚地羞怯过。
“好,那就我们二人。你既带了这‘无用’,让我见见吧。”叶玄主动选择了用兵刃。也是怕比拳脚的话,自己会忍不住轻薄于她。他很享受云洛的爱慕,却不想有什么进展,至少暂时不想。也不知这算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高洁,还是一种更为阴晦的下作。
“嗯。你用什么?”云洛望着叶玄手中木刀,轻声问道。她不希望叶玄只用木刀战她,尽管这木刀刚战过木青儿。
“你选。”叶玄将木刀放在身旁一张摆有茶具的方桌上。云洛走入“演武场”后就只盯着木、叶二人,这时才注意到,除了那柄木刀外,桌上竟还摆着一刀一剑。
那刀,正是将“胡亢”拦腰截断的“雪脏”,她那日在千金阁、昨日在自己家,共见过两次,但从未看过鞘内的光景;那剑,是跟了自己小半年的“腥芒”,长剑与她身形、路数皆不相配,可她整日练、整日练,归还时早已用得熟了。
见叶玄如此待她,云洛顿时心花怒放,暗道:“他…竟如此看重我吗?”
要说叶玄心中对云洛有丝缕情愫,是真。可这事,却是云洛多心了。叶玄生性胆小吝啬,得了“雪脏”之后,可谓爱不释手,只觉世上所有人都想偷他的宝贝,因此无论走到哪儿,都要带在身边。至于“腥芒”,那纯粹是一种礼貌,二人约战时,将“腥芒”定成了彩头,今日比武若连带都不带,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对方“你连半分侥幸也无”吗?
“我选‘腥芒’。”
如今天河北、南,没有任何一个武人不想见见那柄“送走了航帮帮主”的灰白“雪脏”,云洛当然也不例外,但她更看重“腥芒”。在她心中,那是她与叶玄之间的信物,更是将二人相连的纽带。
“好,就是‘腥芒’。”今日,或许是最后一次使这软剑了,就当是告别吧,叶玄心想。他持起木棍般的长剑,朝场间走去。
“我们去冰上打吧。”云洛方才环顾时,早已看重了那结满坚冰的水潭。与脚下这枯黄坚土相比,她觉得那边更风雅一些。
叶玄没料到云洛还有这般情趣,欣然应道:“嗯,甚好。你是‘萧饮’还是‘安修’啊?”
“我是‘没用的小洛’。”俏皮的语调中,伴着几分娇羞。云洛师承“无用散人”,武功也叫“无用散手”,是以鬼蛾取了“没用的小洛”这个绰号讥刺于她。初时她气恼之极,给人叫得多了,也渐渐习惯。此时竟用这绰号开起自己的玩笑来。
叶玄心中微动,随即撩拨道:“你是‘没用的小洛’,我是‘裙下之主’,咱二人倒也般配。”
云洛闻言,双颊霎时滚烫,再也不敢接话,低着头快步走入冰潭。左足与冰面相接时,竟“哧溜”滑了半步。云洛不觉娇嗔一声,脚下急忙运劲,将自己紧紧吸在了冰面之上,之后便如履平地。
叶玄跟在身后,只瞧云洛背影,便能感觉到她此时面色是何等尴尬。好歹一个“旱境”武人,若还未动手,自己先在冰上滑倒,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只怕以后人人都要叫她“没用的小洛”了。
二人依次在面冰上站定,叶玄突然觉得自己离“雪脏”是不是太远了?随即狠狠摇了摇头,挥散了心中执念。他爱那刀,已爱得有些痴狂。此时又觉有些对不住手中的“腥芒”。
叶玄缓缓拔剑,故意让剑身在鞘中弯曲。剑峰弹出时,如一条“尾巴被烧红的铁钳捏住”的黑蛇般,不住颤动。
云洛也随即拔出“泛着淡黄微芒”的“无用”,那拔剑时的轻柔几近惜怜,看得出,她也爱极了自己手中这柄短剑。
二人默契地同时将“剑鞘”朝冰面一戳。一短一长,一钢一木,两柄剑鞘同时陷入坚冰之中。
“让你三招可够?”叶玄学着“胡亢”那句将自己坑死的言语,又怕云洛理会不了其中玄机,生出什么误解,故意将语调从倨傲改为轻佻。
云洛当然理会得,那日鬼蛾已将她能记住的全部细节,都添油加醋地说给了云洛,自不会落下如此重要的一句。
“那可不够,三十招吧。”云洛顽皮应到。
“哈,原来小洛不光没用,还很无耻。”叶玄也是宵小心性,遇上能容自己轻佻的女子,便得寸进尺,越聊越骚。
“看剑!”云洛面红耳赤,欺身而上,不再容他轻慢。
“有用剑法”当真无耻,云洛借着身形矮小,又兼让招之誓,竟直接用短剑削向叶玄足踝,将整个后身暴露于对手剑芒之下。叶玄只得撤步疾退,右腕轻翻,抖了一下斜指冰面的长剑,以示不满。
剑身嗡鸣,剑尖轻颤,却不光没能给云洛丝毫震慑,反而令她凭空起了飞智,一招未能得手,右足在冰面奋力一蹬,居然朝着左前方蹿出,身子直直迎着“剑刃”撞了过去!
一退之间,叶玄已经在心中预判了对手所有可能的后招,然而云洛恰恰挺进了“唯一不可能”的那个方位。叶玄大惊,忙将“软剑”甩到自己身后,惶急之下使力过猛,带得自己腰身也向右微拧。
舍身撞向“长剑”的同一时刻,云洛右手“短剑”已闪电般戳向叶玄小腹。叶玄是万没料想,这一脸人畜无害的小洛,出手竟下作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仅两招,便将自己逼入了死局。
其实云洛那一撞,叶玄只需沿着第一步的线路继续倒退,也能化开。怎奈他算漏了这一招。人在情急之下,“不想杀人”与“不想被杀”所触发的反应是极相似的,就像胡亢抡向两腿之间那一鞭,叶玄想也不想就回刀封挡一样,云洛撞向“腥芒”的一霎,叶玄本能地做出了“最能避免误杀”的应对。
然而“软剑”回甩之下,自己拧了腰。拧腰和撤步,是冲突的!他只能向后坐倒,臀部着地前,左手五指深深陷入冰面,猛力一荡,身子沿着冰面向后飞掠,双足在冰上擦出纷飞碎屑。立身站定时,叶玄足跟已靠在冰潭边缘。这一式狼狈,像极了“夕霞山”中,那个名叫“阮棋”的温婉女子。
情势稍定,叶玄心中更感惊愕:这一切,难道全是她提前算好的吗?自己先前是不是完全看错了这个人?
“找死吗!”此时的叶玄,全然没了居高临下的宗师风范,开口怒骂道。
云洛一脸得意之极的神情:“这是‘有用剑法’,厉害吧。师傅说了,‘有用’就是不讲武德。此为我派功法要诀,只告诉你一人,可别给我说了出去。”
叶玄苦笑,自己只惦着云洛纯善、萌蠢,一时却忘了“无用散人”是个什么声名。那样的人,又能教出什么干净路数?
“还差一招!过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叶玄嘴上发狠,心中已扇了自己无数耳光。真他娘的是不能让招,胡亢都死的,我怎就不长记性呢?
“啊?不是说好三十招吗!”云洛隔着长长的冰面,站在远处大声质问道。
“放屁!那是你说的,我可没应过。”不知何时,此战已成了一场比谁更加无耻的较量。叶玄拖着狭长软剑,边说边朝云洛走去。那样子,直如个拎着砍刀的混混一般。
云洛好比武,却从没跟“素人”打过野架。叶玄像个宗师的时候她不怕,此时目露凶光像个青皮,倒让她有些畏缩。“你…你可要点到为止啊。”云洛举着短剑紧守门户,口中慌忙提醒道。
“谁和你点到为止,还差一招,赶紧攻完了准备受死!”叶玄厉声恫吓道。
云洛听他这样说,知他没动真怒。轻声一笑,挺剑又上。这一剑没使诡计,端端正正,直刺心窝。叶玄闪身避过,这回长了记性,将长剑藏在身后。三招过了又如何,她再撞上来,还是得躲。
避过当胸一剑,只觉云洛后招连绵而至,短剑的淡黄微芒,竟似突然变得有些耀眼。叶玄足下运起“岚步”,在剑芒缝隙间翩然摇闪,几次想要伸指点她,又都忍住。他不甘心就这么赢了,一来想将这一路“有用剑法”瞧尽,二来想着需让云洛输得狼狈些,出掉方才那一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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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洛的短剑既快且准,也不纯是轻灵一路。光影飘忽间,不时便有几下雷霆之击。叶玄心中暗想:若将“劲力”与“速度”强压到与她相近的水准,不以“蝗境”欺她,还真没有必胜的成算。
比“有用法剑”更加麻烦的是,几乎没人有经验对抗一个身形如“小孩儿”般的敌手,而云洛却很习惯对付“大人”。就像惯使“左手剑”的人,临敌时总会稍稍占些便宜。与“左手剑”相较,云洛这“小人剑”更是难防难御。
云洛久攻不下,心中也暗暗焦急。叶玄说让三招,自己漫天要价,叫到三十招。可这已过得快七十招了,人家仍没还手,而且眼见避得越来越从容,初时还伸指吓唬自己,这会儿竟连左手也背到身后去了。
头两招占了便宜,全凭“不讲武德”,他这长剑往背后一藏,连下三路的法子也给堵住了。一旦堂堂正正地战起来,我与他的距离当真如此之大吗?不行,不能就么窝囊的败了。师傅说过,只要肯用心,就一定能想出更下作的法子。下作,下……
一式“提撩剑”划向叶玄腿根,待他侧身避过,云洛小小身躯顺势着地一滚。叶玄没见过此招,料想应是“地趟剑法”一路。“喀拉”一声,脚下冰面破碎!二人身子蓦地同时下沉,叶玄的想象力再一次受到无情地嘲讽。
“淡黄轻衫”伴着“淡黄短剑”骤然坠落,有心算无心,入水的刹那,就是反败为胜之机!叶玄再快,“失重的眩晕”也能惊他片刻,“彻骨的奇寒”也能凛他瞬息。加在一起,总能让他慢上半分。
可是,那通体一身的幽黑,并未如云洛所料,与她一起陷入冰冷之中。下坠的一瞬,叶玄两侧臂膀如鹏鸟般爆绽,“鹊桥”鼓荡着劲风,双翼朝斜下一合,磅礴而又迅疾。
借着“振翅”之力,叶玄身子轻盈地飘出战圈,留下云洛一人在寒冷漆黑的冰窟之中。凌空望着身下“湛起的水花”和“漂浮的碎白”,忽觉心尖有些揪痛。
落地前的一霎,叶玄体内“真气”如奔流一般涌向双足,使之坚逾精钢。他总觉得有柄短剑,会从冰面下陡然刺出。然而等了许久,什么也没有发生。叶玄小心翼翼地,走到“边缘参差丑陋”的“冰窟”近旁,浮冰轻荡,水下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这小东西,会不会游泳啊?就算不会,以她的品阶也不至于淹死吧?只要闭住气,就会浮起来;只要撞上冰面,就能破开。应该是这样吧?嗯,绝对是个阴谋,想将我骗下去。”叶玄此时对这株小白莲已有了新的认识,他决心不上这个恶当。
“万一这是个蠢货呢?万一呛了水,心神一慌,气息会不会全乱?会不会在水底瞎折腾,手脚乱挥反而浮不上来?史上有没有“旱境”武人被活活淹死的先例?小影在就好了。”又等了片刻,叶玄心下开始有些焦躁起来,他决定还是潜下去看看。
入水前,叶玄使出了他最不擅长,最不喜欢的“金钟罩”,将大量真气凝结在周身“纤络”之中。“金钟罩”是“金刚掌”的一个变种,或者说延展,与“铁沙掌”和“无极印”一样,是个“全无难度,人人可练”的功法。
习练“金钟罩”的人,身子能够“变硬”到什么地步,全凭真气品阶。修与不修,没半分差别。唯二的不同在于:经年修习者变硬的速度更快;变硬之后行动更加自如。
可这有什么用呢?无论攻敌还是守御,莫不是让身体“局部变硬”才最见功效,真气凝在全身各处,真正遇到强人,岂不似“蛋壳”般一敲即破?而现在,叶玄终于明白“金钟罩”是做什么用的了。
相比这蠢笨功法,叶玄更不喜欢的,是自己此刻的想法。他不得不分出一份心神来担忧:这小小云洛,会不会是另一个周莲?虽然这似乎全没道理,可叶玄毕竟刚刚被蛇咬过,怎么能不怕井绳呢。
更何况,他并不真的了解云洛,因此才万料不到,她会在比武时用性命来讹诈自己。那么她在水下,在武人被削弱,在“旱、蝗”之距被缩减的水下,又会干出些什么呢?
“金钟罩”、“千斤坠”。叶玄忐忑不安地沉至潭底,却将“腥芒”留在了冰面。坚冰覆盖之下,潭底朦胧幽暗,只身前一尺隐约可见。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他唯有凭借身体对水流的感觉,回避潜藏在暗处的偷袭。一面提防,一面找寻。
云洛那边,原想在“破冰入水”的一霎奇袭叶玄。然而对方却没能跟自己一起跌落。潭水冰寒,激得她全身一颤,脑中倒还清明。云洛心知,此时若回到冰面之上,定是有败无胜。索性身子一沉,直接降入潭底,又朝后面撤了几步,等着叶玄下来之后再行偷袭。
就这么单膝跪地,潜伏水中。不知等了多久,仍不见有人下来。云洛只感身子愈来愈寒,渐渐有些顶不住了。其实以云洛品阶,此时距离身体的极限尚有十分遥远的距离,不过她虽根骨奇佳,却未曾真正受过磨砺,此番苦楚于她而言,已是远远超乎预料的了。
潭底阴寒噬骨,幽暗压抑,与冰上宛若两个世界,时光的流速仿佛也在错乱。可谓寒潭一日,世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