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瘦人影已然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没有与白马醉对视,便已坠入冰窟,怆然道:“不仅如此,他们还想连九皇子也一块儿杀了。”
听到这句话的白马醉,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听到这句话的白马醉,只觉得自己听到的并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阵晴天霹雳。
一阵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晴天霹雳。
白马醉被这阵晴天霹雳惊的木然、痴然、不知所以然。
白马醉还指望九皇子这一番涉足江湖,能够阻止新一轮腥风血雨的掀起,如今看来九皇子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又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
白马醉做梦都想不到,时至今日,问剑声的胆子竟然大到了这种程度,竟然连皇子都敢杀。倘若真是如此,那问剑声背后的人,又得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这个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的?
白马醉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是精瘦人影的情报出了差错,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可白马醉心里很明白,刚才那句话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绝不可能听错。
精瘦人影复姓夏侯,名无忌,是“三关纵横”王白马为白马醉这一趟江湖之行亲自挑选的两名同行者之一。从他口中得出的情报更不可能出错。
夏侯无忌的其他本事可能不见得有多么高明,但一身来去无踪的身法以及刺探情报的本领绝对算得上首屈一指;这么多年来,夏侯无忌不知为王白马刺探出了多少情报,无论情报的机密程度如何,都从未有过丝毫的差错。
白马醉只能相信。
相信问剑声真有杀九皇子之心。
立在白马醉身后的夏侯无忌,完全体会得到白马醉的心情。
当夏侯无忌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像白马醉一样难以置信。
九皇子虽然不是最受宠的皇子,但却是最具声名的皇子。问剑声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一辈子都在为王白马刺探情报的夏侯无忌,很快便想明白了。
问剑声之所以敢有杀皇子之心,无非是因为问剑声和他背后的人有颠倒是非、混淆圣听的欺君之能。问剑声就算亲手杀了九皇子,也可以轻易洗脱罪名,甚至还能让皇帝觉得九皇子的死,是死有余辜。
夏侯无忌看了看摆在地上的十五六个空坛,又看了看趴在酒桌上许久都没有作出反应的白马醉,深邃的目光中无声的浮出了一种怜惜之色。
他可以说是看着白马醉长大的。
他自己没有孩子,但他很喜欢白马醉这个孩子。
世人只知道这个孩子女生男相,嗜酒如命;而他却知道这个孩子胸怀大志,豪气冲天。
这个孩子宁愿做一个让王孙公子敬而远之的白马“醉”,也不愿做一个待字闺中的白马“最”。
这个孩子不喜欢读圣贤书,只喜欢读兵书。她能将所有知名的、不知名的兵书,全部倒背如流。
这个孩子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大小姐,只喜欢别人叫她做少将军。她从小就和将士们打成一片,称兄道弟。
夏侯无忌看着这个孩子,目光中的怜惜之色愈来愈重,以一种安慰的口气道:“他们并没有得手,天涯沦落人也只是带走了九皇子——”
依然趴在酒桌上的白马醉,一点一点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残酷又残忍的道理:
——原来那些已暴露在人眼下的恶,能在大众前展露出来的恶,都不是真正的恶,那就像是浮出海面的冰川,只是恶的一小部分。很小很小的一小部分。
夏侯无忌见白马醉还是没有反应,又道:“天涯沦落人既然当时没有杀九皇子,日后应该也不会杀了,九皇子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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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了这个现实的白马醉,终于有了反应。
她用两只手支撑着身子,缓缓的坐起来,然后提起酒坛开始为自己倒酒。
夏侯无忌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
夏侯无忌从未见过像刚才那么消极的白马醉。
他见不得那么消极的白马醉,只要白马醉能从酒桌上坐起来、振作起来,他也就放心了。
白马醉将倒出来的酒一口喝了下去,问道:“那幽州少主呢?”
夏侯无忌道:“幽州少主身陷于问剑声的绝杀剑阵中,险些为问剑声所杀。”
险些为问剑声所杀,也就是说还没有被问剑声所杀。
白马醉问道:“是谁救了他?”
“与凌墟剑首齐名的武当剑圣,快剑无名。”
白马醉眉头一动,稍稍有些不可思议:“哦?江南龙虎、江北武当,可是从来不插手江湖事的,这一次竟然也插了手?”
夏侯无忌道:“武当剑圣只是碰巧路过洛阳城,并且为一位云梦山弟子所求,并不是有意要插手江湖之事,就算他不出手相救,幽州少主也一定不会死。”
“怎么说?”
“因为冷艳宫那位集万千宠爱的公子,一直都在暗处静观其变,将九皇子约至无歇酒肆的天涯沦落人,也露出了出手的迹象。”
“颜如玉即是在场,那我相信他肯定会出手相救,但天涯沦落人…”
夏侯无忌听得出白马醉话中的不解之意,解释道:“天涯沦落人其实早就有相救之意,只不过天涯沦落人想让幽州少主亲眼看一看奸臣党羽的狼子野心,也想让幽州少主亲口承认,他不顾自身性命前来阻止天涯沦落人杀害九皇子的决定,是错的…”
白马醉明白了。
天涯沦落人一定是欣赏幽州少主这个极具意气的后辈,所以才会生出相救之心。
她又为自己倒了碗酒,苦笑道:“幽州少主没有承认?”
夏侯无忌长叹了一声,道:“不错,幽州少主宁死也不肯承认,他早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
白马醉看着碗里的酒,沉吟了好一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幽州少主也与金陵少主一样,都是家中独子。”
夏侯无忌道:“是。”
“但他却还是去了无歇酒肆。”
“是。”
白马醉什么话都没有在说,一仰脖子就将碗里的酒喝了下去。
与刚才不同的是,刚才的白马醉是越喝越醉,现在的白马醉却是越喝越清醒。
清醒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
她喝的好像还不过瘾,于是便站起身,又连续喝了三大碗。
右手提着酒坛,左手端着酒碗。每一碗都是倒完就喝,每一碗都是一饮而尽。
这三碗酒下肚,白马醉莫名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热,流淌在血管里的血好像一下子烧了起来。
她的额头上溢出了汗水,平缓的呼吸一下子变成了喘息,莫名其妙的念道:“看来,是我冲动了,是我冲动了…”
夏侯无忌发觉白马醉忽然有些不对劲,问道:“少将军何来冲动可言?”
白马醉喘息着道:“我若不冲动,便不会被那妖女引走,我若不被那妖女引走,兴许就可以阻止这一切…”
夏侯无忌没想到白马醉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不禁一愣:“阻止?”
“是呀,阻止——”
白马醉转过身,一步一步的向夏侯无忌走去:“我可以去找洛阳王的,以他与我父亲的交情,他一定会帮我这个忙…”
夏侯无忌看着白马醉走上来,心里已明白白马醉为什么会这么说。
白马醉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无非是因为她在自责。她将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全都推到了自己身上。
白马醉见夏侯无忌不说话,以为是夏侯无忌不相信自己,她紧紧的握着夏侯无忌的手肘,道:“夏侯叔叔,难道你忘了么,洛阳王与我父亲有着几十年的交情,他还想把他的千金嫁与兄长的…”
“我没忘——”
夏侯无忌神色如初,道:“但是,我们不能那么做。”
白马醉不解道:“为什么?”
夏侯无忌道:“因为我们要是那么做了,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得罪那些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人。”
白马醉血管里烧起来的血,因为这一句话而冷却了下去。
那些人对于素来无冤无仇的人,都能将其杀到九族尽灭,对于得罪过他们的人,其手段已可想而知。白马醉并不惧怕与那些人为敌,白马醉惧怕的是那些人会因此在朝堂上对父亲不利。
那些人能九皇子都敢杀,还有谁是不敢动的?
当今天下的北境三关,都是依仗着白马醉的父亲才能固守,又怎么可以有损?
白马醉面带惊恐的看着夏侯无忌,心有不甘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为所欲为吗?”
夏侯无忌道:“必要之时,我们可以在暗中相助,但我们绝不能让那些人有所察觉。”
白马醉缓缓的放开了夏侯无忌,低垂着头向一边走去。
这人世间的生存法则,实在太难,她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都还没有习惯。
夏侯无忌看着白马醉黯然转身的背影,心中亦涌现出一丝落寞。
这人世本就是如此的。有许多事情,不得不去做,也有许多事情,不能去做。越是阴暗的年代越是如此。
夏侯无忌没有变得像白马醉那样黯然,白马醉血气方刚,夏侯无忌将已这个人世看透。
夏侯无忌的眼睛依旧深邃无比。
他看着白马醉走到窗前立了一阵,道:“少将军,请振作起来,我们尚有大事要做。”
白马醉也不想这么黯然下去,这种滋味又苦又涩,很不好受。
白马醉自蓝天白云间收回目光,转身应道:“什么事?”
“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见,若是能与这个人搭上话,让其协助并州以护天下苍生,必定算得上我们这一趟江湖之行的第一大功。”
白马醉的心里想到了一些人的名字。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负尽风流,每一个都可以称之为万中无一的贤才。
白马醉不能确定夏侯无忌说的是哪一个,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
“来自清都的山水郎,一笔春秋阁的阁主,——墨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