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艳阳当空。一只苍鹰盘旋于蓝天,俯瞰从严寒中渐渐复苏的大地。只见地面青草袅袅,一条河流蜿蜒而过,波光粼粼。河畔苇草随轻风摇摆,配合着水波奏着小曲。
不过这祥和的景象却不时被驼铃和马蹄的喧嚣所打破。那是来往于不远处疏勒城的商旅们赶路的声音。
这疏勒城是伽沙国国都,亦是西域商业重镇,汇集罗马、波斯、天竺、粟特,乃至凉州、中原、大漠等各地商旅。此时虽正值春季,但西域多地商路仍被积雪严寒所阻,来往商贩则多是临近乡镇或邻国近邦。可今日,却有一中原人,连同两名粟特伙计,赶着一头骆驼和四头驴,向疏勒城而来。
这中原人姓张名显,字洪达,本是关中长安人士,世代经商。无奈自秦军淝水战败,关中大乱。眼见长安不保,张显便与家眷伙计们携带家财商货,去往凉州投奔亲戚。而张显此番带着两名伙计前往疏勒,一是售卖从长安带来的丝绸瓷器,二是与一位粟特商友见面,了解一下西域行商之道。
这一路虽历尽艰辛,好在前有张凉经略、后有苻秦遣凉州牧吕光平定龟兹,西域商路通达。他在高昌又找到去往龟兹、姑墨的大商队同行,雇佣武士护送,安全无患,沿途又交易了几批货物,收获颇多。他在巴楚城时又停留五日休整,与粟特商友通了书信,约定会面时间。此后一路游览伽沙风光,终于今日来到疏勒城。待一行人来到疏勒河畔城桥前,见城桥上人来人往,桥两侧各有七头那伽石雕一座,成护栏状。桥对面疏勒城像一座大山,巍然屹立。
这疏勒城确实建于山丘之上,易守难攻。城桥连接一条宽敞斜坡大道,直通城门。城门巍峨,饰有琉璃雄狮、龙兽、**等图案。城楼则用鎏金大鹏金翅鸟装扮,好生壮观。面对此景,众人心中不免有苦尽甘来的喜悦。
待城门卫兵仔细查看货物后,三人便顺利入城。只见道路两旁商铺林立,驴马嘶鸣,车轮辚辚,吆喝声伴随着人流喧闹声不绝于耳。人群中既有像他们这般牵着牲口的商人,也有僧侣、游人,还混杂着嬉闹的孩童。偶尔还可见佩刀的武士,三五成行,挑选商货。
张显在沿途已有听闻,渴盘陀国将于浴佛节后举办昆仑英雄会,比试骑艺武术,获胜者可得国王宫中任一珍宝。这疏勒城是去往渴盘陀国的必经之路,想必这些武士也是来参会的。
张显三人牵着牲口,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找到一家既有空房、又接收牲口的客栈,安顿了下来。休整后,张显便换了身干净衣服,准备去往和那位商友事先约定好的银琴酒肆赴约。伙计们打算在客栈歇息,张显便在问清酒肆方位后独自前往赴约。
这银琴酒肆就在入城主道路往东第一个十字路口旁,乃是平顶两层楼,门墙挂有一副银色雕花梨形长颈琴为标识。张显走进酒肆,见一楼正中地铺绣花大红毯,左右各有一铺毡毯木榻,榻上两张大方矮桌,若干坐垫,榻前放着食客们的数双鞋靴。
左边进门一桌坐着五位白须老者,其中两位弹奏手鼓,另三位哼唱拍腿,品着茶水。其旁桌有三名胡人隔开坐着,或吃馕食肉,或听曲哼拍。
而右边进门一桌,有一青年面朝奏乐老者曲腿而坐,桌上一茶壶一茶杯,还有两个仅剩残渣的食盘。那青年白巾束发,亦是中原面孔,却身穿一件圆领蓝纹白袍,一副胡汉混搭风格。
张显正思量这青年是否和自己一样来此躲避中原战乱,便见另一桌有短须深目男子向他招手道:“张兄,这呢。”
这人就是张显约见的粟特商友。此人本名阿不都,祖籍在葱岭以西曹国之地,为与中原人通商,便以国为姓,也取了个汉名,叫全都,成了曹全都。这曹全都自幼就随父行商西域各地,通晓多门言语。秦灭凉州张氏后,便多次前往长安经商,与张显交好,互通商货。
两人见面一阵嘘寒问暖后便坐下。曹全都给张显一边倒酒一边道:“楼上有雅间,不过都被占了。我们先小坐片刻,张兄不满意可以稍后再换。”
“不用不用,与故人相见,在哪都高兴啊。”张显笑道。
曹全都听后微笑道:“好说。来尝尝这西域特酿蜂蜜酒,甘甜爽口。我还叫店家炖了羊肉,少许便上。张兄还想吃什么尽管说,今日我请,不必客气。”
张显知道曹全都为人豪爽,也不必推辞,只是道:“我路上已吃过馕饼,也不便多吃。那就多喝酒,叙叙旧。我这次带了些丝绸瓷器,路上卖了些许,还剩几匹扬州上品丝绸,特意为你留下,回头看看。先喝为敬。”张显说罢双手举杯,曹全都也举杯,两人互敬后便一饮而尽。随后店小二送上一大盘羊肉,肉香扑鼻。
“吃肉,我们这啊,用手抓吃。”曹全都说完便抓起一块,放入嘴中。张显也照做。这肉烂而不膻,张显吃后面露喜色,说道:“美味,美味。”
曹全都听后甚是满意,又接着说道:“既然有上品丝绸,我当然要看看,就怕今后很难能再见到了。”关中大变,商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商贸能否延续。曹全都说罢,又问道:“见兄来信提到朝廷打了败战,乱贼四起。依兄之见,朝廷能平定这次关中之乱吗?”
张显听后摆摆手,神情略悲:“朝廷没啦!我本埋了些带不走的家财,望陛下平乱后,能重回长安。不料去年在凉州得知,陛下早已遇害,被姚苌狗贼给杀啦!”说道这,张显不免情绪有些激动。旁桌那青年似乎也不再专注于鼓乐。
“那狗贼窃居长安,自立天子,僭号仍为秦。先帝长子长乐公虽已即位,仍在领导忠心部众,只是恐怕难以抗衡。凉州牧拥兵自立,割守西陲,毫无平乱之意。东面慕容燕又死灰复燃,南面僭晋又蠢蠢欲动,北面又多了个娃娃主政的魏国。这乱局,关中再无宁日。”张显说罢眼含泪水,不免抬手用衣袖擦拭。
曹全都见此安慰道:“张兄不必担忧。我们商人行走于天下,何处不是家。张兄不愿在凉州安顿,也可来我西域。高昌、鄯善、焉耆、龟兹、于阗、疏勒皆商贸繁盛,也有世代定居汉人,张兄不会感到生疏。”
张显听后,情绪安定下来,便道:“我正有此意。此番来疏勒,也是看看西域风情。回去便和妻儿商议。凉州我看不久也会出乱,不安定啊。”
张显这番时局评论,皆被邻桌青年听在耳里,越发引起兴趣。只见青年起身,俯身轻步来到张显他们桌前,拱手说道:“两位大哥有礼啦。”随后便在靠近张显的坐垫上面朝张曹二人跪坐,又说道:“小弟听这位张大哥说关中大乱,群贼四起,不免想打听详情。小弟名珺字瑾润,家叔也是长安商人,本随叔西域行商,不料途中突闻叛军围困长安,家叔便急忙赶回,此后便没了音讯。我曾多次往长安书信,这一年多来,全无回复,更不知信件是否送达,心中甚为担忧。”
张显听着心中寻思,这青年一副江东口音,模样俊朗,其服饰举止讲究,又未报姓氏,言叔是长安商人,想必是个江东富贵大族之子,不便向我这北人透露。但他也算与自己同命相惜,便安慰道:“小兄弟,不必多想,这兵荒马乱,且去往关中路途遥远,信件丢失也是常有的事。相信令叔吉人自有天相。家中可还有他人可以联络?”
“家父家母均在建康。只是往建康送信,也不知能否收到。”青年叹道。
“小兄弟,我们商人精明能干,总能逢凶化吉。”曹全都也来安慰道。随即又请青年吃些羊肉。那青年表示自己已吃过,不过也将自己桌上的茶壶茶杯拿来,曲腿而坐,与张曹二人同桌叙谈。
原来这青年生于江东官宦家,不愿入朝为官,好习武弄剑,游山玩水,欲效仿张骞、班超那般游历西域列国。自与其叔在高昌相别,一路上在西域各地也是游玩,还打算过葱岭去往西土安息、大秦。
三人闲谈间,店内又多了几位食客。店家见食客多了些,便唤出一位舞女和一位持琴男子。只见两位男女向店中那张大地毯走去。
“这表演终于开始了。”曹全都拍手道。
此时店内食客也都停下先前的事,看起了表演。
那舞女站在地毯上,头戴花帽,编有两根小辫,身穿红纱长裙花衣,脚上穿着绣花红靴。男子则坐于地毯边缘一木椅上,身着素衣,头戴花方帽,手持一梨形长颈二弦琴,右手拨弄琴弦,左手压扶琴颈上下滑动。一首苍劲而活泼的乐曲由此而出。舞女随琴声曲腕摆头,又踮起脚尖,随乐回旋,裙边轻扬,发辫飘逸。这舞乐动人的景象,也吸引了两位玩弄手鼓的老者,他们也跟着琴声拍鼓奏乐。
瑾润虽居疏勒已有数日,早已熟悉西域风情,但每见这自由随性的歌舞都不免欢喜。这疏勒酒肆自不比建康气派,歌舞也不如建康华美,更没有那么多规矩礼数,但这份无拘无束的洒脱却是一个久被门阀腐浊的帝都所不能比拟的。
由于银琴酒肆的歌舞正对大门,门外也不乏留步欣赏的观众。店小二在门口,也不忙吆喝,招呼观众进店品茶观赏。
“小姐,要不我们进去看看吧。”一位黄衣蒙纱女子对身旁一白衣女子说着汉话。只见那白衣女子头戴有白纱遮发的蓝边绒帽,同样蒙面,身上白衣轻柔亮丽,腰间还束着蓝腰带,挂着绣包香囊。
“两位小姐请,里面还有坐。”店家说着疏勒话招呼两位女子进店。
瑾润忽见店内来了两位女子,尤其那白衣女子衣色与自己相同,走起路来,衣衫飘渺,宛若天仙,心中不免一阵翻腾。
更令瑾润心喜的是,两位女子脱下绣花长靴上榻后,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瑾润不经细细打量白衣女子一番,但又觉自己粗鄙,便又望向舞女。可又闻到女子身上的淡香,又斜视一下。张曹二人见此皆微笑不语。
但那两位女子却全然不顾,点了壶奶茶,便侧身欣赏起歌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