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水雾封山。
深山里的木头庙里飘出发霉的潮气。火上一双粗手,翻来覆去地炙烤着干衣。
“公子,别看了。”老仆仰起脑袋,看了一眼门边立着的年轻人,“云头尚重,雨没有一整宿停不下来,今晚,便在此地凑合凑合吧。”
年轻的公子一惊,闭上庙门,揣着两袖坐回火堆前:“哈?”
老仆抖干披风,又去烘鞋子袜子:“唉,这种时候有地方傍身,已是万幸。公子换了干衣,早些歇息吧。”
公子环顾头顶,一张脸顿时扭成了苦瓜。
深山破庙,当真破败不堪。
初进门时,地上横着断梁碎瓦,香炉倾倒,香灰散了一地。几只蟑螂,从这些碎末中迅速地爬过去。
要不是随行的老仆手脚麻利,三两下拾掇了地方,真难想象这地方也能过上一夜。
公子烦乱地躺倒在神案下的草堆上,细皮嫩肉叫虱子咬着,越搔越痒。
他出身富家,脑袋还算聪明,平日里读书之余,都用来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从没受过这等穷酸书生们餐风饮露的苦。
要不是为了赶考……
本来他带着仆人,架着马车,悠哉悠哉地一路进京。
眼看提供给读书人的驿站就要到了,谁料暴雨忽至,转瞬天昏地暗,水聚成溪,汩汩下淌,湿泥里充满了揪出的草根,蚯蚓和蜗牛。
山洪不但冲走了那些卑微生灵,也冲走了他的马车,失散了他的几位男仆。
只剩这老仆伴着,山路寸步难行,龇牙咧嘴、浑身透湿地找到一处破败的神庙,这才算松了口气。
“真是时运不济。我那可怜的小红小芳艳艳们,哪里知道我竟在这种地方休息?”他悲戚地想着,翻来覆去,被虱子咬到睡不着,脑子里回味着他那些红颜帐中香软,绮思蔓延。
一个翻身,碰到了神案桌角,布满蛛网的神主牌被震下来,碰地打在宋公子脸上。
他哎呦一叫。老仆正打扫,听闻叫声,赶过来一看,宋公子龇牙咧嘴地爬将起来,身边跌着一块黯淡的神主木牌。
“您没事吧?”老仆连忙去搀他,掸去主人身上灰尘。
宋公子揉脸,摆手,郁郁:“罢了,我不睡了,你给我生堆火,我们坐一会。”
这破庙草堆又冷又湿,他左右是睡不着了,便捡起那块砸了他个正着的神主牌看,拿袖一抹,上下两个篆字——“灵山”。
他读的闲书颇多,不是那等只读圣贤书的腐儒,山海志怪一类看得不少,嘴里念了两念,忙抬头辨识那神像:“原来是灵山府君。”
老仆一面加柴生火,一面道:“灵山府君?这是哪路神仙?”
上了年纪的人,素来喜欢烧香拜佛,却从没听过这尊神。
宋公子道:“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我在书里看到过,灵山在中部,是徐山大脉的子山,灵山府君虽然不太出名,但也是正神,有自己的香火。”
恰逢风雨吹进破庙,掀起半截纱帘,露出神坛上神像黯淡的容颜。
像是描金石塑,神仙盘腿而坐,袈裟半敞,沿着褶皱弯垂,安详闭目,左腕悬着佛珠。右手持着的玉净瓶,不但空,而且遍布裂痕。
老仆道:“这正神——灰头土脸的?”
宋公子叹道:“我们有落魄的时候,神当然也有落魄的时候,想必是从前的庙宇,村落没了,人走了,神像也死了。”
“神像还会死?”
“当然。”宋公子说,“按照一些僧、道的说法,有香火,有功德,神就在此处显灵。没有香火,神离了正位,不知道沦落哪里去了,神像也就‘死’了。”
“原是这样。”
老仆又看一眼。神像眉眼的描金残破。即使让惨白的闪电打透,也好也像困在尘埃里,毫无生气。
宋公子望着它,想起自己现下的处境,更不禁悲从中来:同是天涯落魄人啊。
便将神主牌擦干净,放回神案上,又扶正香炉,合一合双手,算是向尊神赔罪方才的神前绮思。
才将神主牌扶正,窗外风雨大作,有人急促拍门。
这样的天气,荒山野庙,会是谁来呢?
应答似的,外门传来娇滴滴的女声:“奴家回娘家赶路,中道碰上大雨,不知道往哪躲避。看见庙里有火光,敢问庙里人,能不能让奴家进去避避?”
那女声如此温软粘腻,钩得宋公子心念一荡,怜惜之情顿生:“我们也是避雨的路人,大姐不要客气。”
刚要开门,老仆却拦住主人,压低声音:“公子,这深山老庙,哪有女人家独自出行?怕是什么我听说,有一些就等着你主动打开门”
宋公子哧哧而笑:“那些什么山精鬼魅的,都是话本志怪里的东西。这天气,这深山,放一个小娘子在外面,不是男儿所为。”
不顾老仆的欲言又止,宋公子仍打开了门。
门后,黑漆漆的暴雨里,果然正立着一个浑身湿透,挽着竹篮的美人。
湿透的衣裙层层褶褶,裹紧了曼妙的身子,将丰满的臀线都勾出半个。她一头长至腰际的黑发,被雨浇得湿透散乱,拉出的丝缕鬓发,蜿蜒粘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渗进樱桃小口里。
剪尾丹凤眼,俏生生含情,被庙门里透出的火光一照,两团妖冶的明火跃动。
宋公子呆了半晌,用了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将目光努力从她胸前移开,红着脸道:“大姐,快、快请进”
女子梳着妇人头,冲他一笑,便扭着腰肢,风吹动的柳一般,扭进了庙宇里。
宋公子更加口干舌燥,绮思像压不住的杂草在心里冒。
唯有老仆见此,暗暗啐了一口,道一声晦气:呸,妖里妖气的像什么样,不像个正经人。
毫不客气地挤到公子身前,身成一堵墙,隔开那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