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门缝照到地上的铺盖上。
苏奈要出门,被季先生阻挠;要研墨,又被季先生驱赶,最后只好盘坐在自己的铺盖上。
尾巴摆来摆去,左耳听着先生念书,右耳去听门外的脚步和嬉戏,拿爪子去接那一线阳光,好生无趣。
只听季先生讲道:“圣人路过泰山,见一妇人对墓哀哭,问其缘由。原来此妇居山中,其夫、子皆为虎所食,圣人便问,山上多虎,何不离开?妇人道,此处无苛政也。此篇是说,苛政猛于虎也。当权者,当引以为戒,勤政爱民。你已提前背下了,有什么感悟?”
这季先生给小胖墩讲课,和面对孙茂的严厉完全不同,耐心了许多,好似给瓶中注水一样,不错眼地盯着,要从胖墩的脸蛋上看出自己灌进去没有。
胖墩拿笔将字涂黑成一个一个的圈圈,似乎费力地思索。
半晌,仰头道:“何为虎?”
季先生猛地一怔。
“哈?还有人连老虎都不知道!”红毛狐狸转头,狰狞地比了个猛扑的动作,“老虎最爱吃人肉,也吃兔、狗、狐狸、鹿,咬断脖子,一口一个,若是成了虎精,站起来,有两个人那么高……”
被季先生愕然的眼神一望,狐狸慢慢地放下了爪子,恢复娇羞。
嗯,提到猛兽,不可表现得太兴奋,休叫这凡人看穿。
季先生瞪了她一眼,这才五味杂陈地继续:“虎是一种猛兽。公子不曾见过,不解也是正常。”
他眼珠里好似蒙上一层灰暗,萧萧索索翻一页书,“连虎尚且不知,又怎么懂得什么是赋税,什么是苛政……”
小胖墩似乎感觉歉疚,不安地攥紧着笔。可紧张了一会儿,脑袋又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向下坠去。
季先生敲桌面,娴熟地将他惊醒,没了脾气。
“先帝初年,十税一;到了二十二年,二税一。除此之外,每丁每年还要向朝廷输粟两石,棉三两。公子,你懂这是什么意思?从前,百姓有十钱,能留下九钱;现在,却要上供近乎一半的财富,供养朝廷。”
小胖墩鼻翼上布满细细的汗,似在勉力反应,半晌才道:“多了很多。”
苏奈伸开爪子算算,何止是很多?
每一年都要抢走一半,凡人的皇帝的心也太黑了吧!
此刻,她满脑子都是二姊姊被孙老爷抢去镯子后痛哭流涕的场景。难怪凡人宁愿被虎精吃掉,也不愿意下山。
不过,就这么给虎精吃掉,实在太浪费了。苏奈想,应该学二姊姊去勾引皇帝,既能享受富贵,还能采补,最后剜了他的黑心,以后就再也没有这破规矩了。
红毛狐狸在屋里做着白日梦,只听季先生接着道:“此是国师宋大人的提议。”
“宋大人?”
“嗯。先帝宠信国师,他促膝日日,同塌而眠。”季尧臣停顿片刻,脸色已经通红,脑袋又开始控制不住地一摇一摇,抿起嘴唇,尽量平静道,“征敛来的钱财,都用来大兴土木,挥霍取乐了。”
苏奈的表情一僵。宋大人?难不成是她遇到的那只公狐狸?
心中的酸意差点漫出来。原来公狐狸的地盘,不仅是那个营地哇,就连皇宫他也早就占上了。比她还坏一万倍,还抢别人的钱财!
再看看自己,下山到现在,却连个男人都还没采到……
不行……不能再想了。苏奈抓耳挠腮,气得一骨碌躺在了地上,把耳朵盖住。
“请让一让。”
苏奈睁眼,朦胧中只见季尧臣一手端着砚台,一手扶在门上,居高临下,隐忍地看她,“我要出门。”
咦?讲完了?
苏奈挺坐起来,季尧臣目不斜视,将门一把拉开,拧着眉走了出去,坐在石头上吹风。
无怪他气闷。看到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他便又想起此时的处境如头顶悬剑,不一定哪一天便走到了绝路。
而且她留在家中,也是闹心。
大白天便躺在地上全无规矩,抓着毛虫玩,拍着地上的飞蛾玩,公子的注意力本就难以集中,这么个玩意儿在屋里,更是把阿执的心都玩散了。
他涨红着脸在溪水中洗涮砚台,这是家中留下唯一一方砚台,用了十余年,都不曾留下过痕迹。现在看着上面的刮花,青筋都爆了起来。
看来先前的想法太过理想。
他到底是个读书人,不会武,若是真动起手来,谁赢还说不准……季尧臣看着远方炊烟,从心底徒然生出一股绝望。
要不然,跑?
可路上颠沛流离,衣食住都是问题,好容易有个安定之处,再跑,又能跑多远呢?
季先生默然坐于溪石,风动头巾,再动青衫,一截挺拔的脊背。
饱受刺激的苏奈趴在窗口看着这幅画面,心里怅惘地想,公狐狸都采了那么多人了,她堂堂一只修炼三百年狐狸精,竟连这男人的一个好脸色都得不到,未免有些太挫败了……
她现在总算有些理解二姊姊的话了。
勾引男人,光靠脸,还有小小法术,好像真的不太够的。二姊姊说,还需要有气质。可是,气质是什么东西,要怎么培养?
呵,若不是忌惮季先生的那把剑,她早就来硬的了。半夜将这不识趣的季先生捆了,叫他动弹不得,采了再剜心吃掉……等一下,那把剑?
苏奈回头,那把有些陈旧的黑色短剑还挂在墙上,剑柄上缠着几圈破旧的红布条。
若不是差点被它砍过,单从外表看,完全想不到它还能发出烧人的金光。
苏奈忌惮地望着它,小心地戳了一下剑柄,马上缩回手。
指尖并没有什么感觉。
苏奈的胆子大了些,两手握住剑身,将它从墙上卸了下来。
这剑除了有些沉,好像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看来只要套着剑鞘,它就奈何不了她。
苏奈拎着剑,心怦怦直跳,见屋里没人,拉开窗户,将剑猛丢了出去。野兽的臂力极大,那把剑像飞镖一样没了影。
苏奈满意地关上窗,拍了拍手。
季先生一时应该注意不到剑没了,等他发觉,那就是在她身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
苏奈正想着,只听得身后“咣”的一声巨响,风声袭来。苏奈一转头,吓得狐狸毛立起。
那把剑自己端端正正挂回了墙上,右边的窗户被撞出个大洞,正呼呼地漏着风。
怎么回事?苏奈气急败坏地凑过去,一把抓住剑柄。
“你扔不掉的。”
苏奈背后一凉,悚然缩回爪子。
只及她腰的小胖墩仰头,慢吞吞道,“认了主的剑,会自己找回。”
“谁说奴家要丢它了?”苏奈心虚道,“奴家看剑上尽是灰尘,想把它取下来擦擦。”
小胖墩慢慢地扭头,看了一眼窗户上的洞。
苏奈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拉到了屋子外,欲哭无泪:她就是个倒霉蛋,做坏事总叫人看见……
小胖墩跌跌撞撞地叫她拉着到了树丛后:“那把剑是什么玩意?是仙家的东西?”
小胖墩仰头看她,迷惘摇摇头。
苏奈抹了抹汗:“奴家方才拿那把剑玩耍,不小心砸坏了窗户,若季先生问起来,你就说是田鼠啃坏的。”
小胖墩脸上木木,看不出什么神情。
这样……那边只好……
苏奈用尖尖指甲捧起他肉嘟嘟的脸蛋,眼波流转,嘟起红唇道,“小相公,你生得英俊可爱,奴家一见你就十分喜欢,想和你亲近,倒没找到机会问……你喜欢姊姊么?”
小胖墩吃了一惊,胖胖的手在她手腕上握了握,似乎想要挣开,但那只手软绵绵的,慢慢没了抵抗的意图,半晌,在她掌心里艰难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