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奈一只脚刚踏出草丛,便见面前那男人眼瞪得如铜铃般,仇恨地盯着她看。她眼珠子一转,一个转身,矮伏于地,“哗啦——”树丛响动。
跑!红毛狐狸拔腿便蹿!
孙达一口气堵在胸口,拔脚便追,差点忘了面前是条小河,几步踩进水里,灌了一靴子水,还差点滑一跤。身后的官兵哄笑:“怎么着,孙达?见了人家大姑娘小媳妇,魂都丢了?”
孙达唾了他们一口,骂骂咧咧地上了岸,坐在石块上,脱靴倒水。
娘的,这骚寡妇,还说什么脚扭了,要人抱,看这腿脚明明敏捷得很。
满口谎话,是个女贼!仗着自己有点姿色,专摸人钱袋。他一口没吃到,还丢了这月的饷银没,连吃干粮都没有盐巴相就,越想越憋屈,一拍石头:“不行,我得到对岸找她算账去!”
“你找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孙达这才觉察四周很是安静,回头一瞅,身边那些龟孙同僚全都抿着嘴垂手站在一旁,拿眼睛偷摸地笑。
宋玉似笑非笑地站在他身后,拿斗笠状的军帽有一搭没一搭扇风,“你刚说,往哪去?”
这个小白脸,自打出来,身上铠甲、军帽就没齐整地穿过,身上一股香味。孙达擦了擦脸上汗,瓮声瓮气道:“去……去对岸。”
宋玉不见生气,直起腰道:“走,今日咱们过河,往对岸树丛那里去。”
聚在岸上的几十官兵面面相觑,骚动了一会儿,有几人跟着宋玉向前走了。
其余的人掬水洗了两把脸,也默默地跟上。去哪儿不是去?天气一日赛一日地热,太阳晒得人脸上发痛,待在原地也不是办法。
孙达坐在石头块上,瞪着眼睛,见穿着银甲的人呼啦啦走过去,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一把拉扯住跟他关系好的几人:“他……他这么折腾我们!咱们也跟着去啊?”
白胡子的兵说:“哎,找哪里,宋大人肯定是掐算过,跟着走就是了。”
“掐算?”孙达道,“他何时掐算过啊?刚才,他不就是随随便便指了条路么?”
一个年纪小些的兵道:“我也觉得。上次往东的时候,我看见宋大人是拿帽子扔了一下,红缨朝着东,他就带着我们往东走;后来他又从地上捡了根木棍,随便一扔,木棍指着钱塘,咱们就朝着钱塘走了……还是啥也没找着。感觉像磨洋工似的。”
白胡子的兵道:“放你们的心,宋大人肯定不是瞎找。”
“天这么热,宫里的悬棺停不了多久,就是放在冰窖里,几个月也得臭啦,那些娘娘和大臣还不得尖叫着跑出来?国师不给先帝入土为安,又找不到龙脉,既大不敬,又失了信,谁还服他,最后害的还不是他自己?他溜着我们玩,好玩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无言地站起来,踩着溪流中的大石块过河。
孙达跟在队尾,低着头默默地,似乎有些心事。
*
“哗哗哗”树丛响动,红毛狐狸在林子里抄了个近道,化了人形钻出来,回头看看,那伙人早就被甩得不见人影了。
她松了口气,胡乱拍掉身上的树叶,骂骂咧咧地走回村落。
呸!还说去集市上转转呢,真是倒霉,偏偏遇到上次那伙男人,说不定那只国师公狐狸也跟来了。对了,她还咬掉公狐狸尾巴一撮毛……
苏奈一个激灵,仿佛看见了自己被凶神恶煞的公狐狸拍扁的画面,赶紧环顾四周,寻摸到季先生的土屋,咣咣咣一阵猛拍,门未关紧,一下拍在了门框上。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苏奈揉着胳膊肘,一抬头,只见季先生换了一身更为破旧的、打了补丁的灰色长衫,肩上挂一鼓囊囊的包裹,脚边还立着两个木箱,手还搭在木箱上,正愕然看着她,欲言又止,脸色气得发紫。
片刻的寂静,从里屋又“啪嗒啪嗒”地跑出一个企鹅样的身影,头戴瓜皮帽,手上高高举着一个面人:“这个忘记带——”
他只顾跑着,没看前路,撞在季先生身上,帽子脱落了,露出小胖墩一张圆脸,他拿胖手摸了摸脑袋。
苏奈打量着空荡荡木桌面,连桌上的砚台和笔架都收走了,十分惊讶。还没靠近,就被季尧臣抓着手腕猛甩到一旁,他脸上不只是愠怒,简直是怀疑人生:
“不是叫你去买药么?”
苏奈眨眨眼睛:“不就是药耗子么,奴家都准备好了!”
“东西呢?”季尧臣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眼前发黑,胸口一股郁气恨不得从七窍喷出来。
从此地到镇上,少说也要走上半日。谁料到她一炷□□夫不到,就跑了回来,竟叫她抓个正着……
“给阿雀娘了。”苏奈这才想起自己是跟邻家的妇人一起出门的,忙心虚地回头看,“咦,人呢?她还要买些吃食,耽搁了些……”
“撒谎!”季尧臣一把拽过苏奈的胳膊,咬牙切齿道,“无辜之人,那可是无辜之人啊……说,你把她怎么了?”
这个臭男人,总这么激动……
苏奈气得咬牙,面上却娇滴滴呼痛,顺势把衣领往下扯了扯,露出脂膏似的皮肤,眼波流转,“奴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先生怎么总待人家这么凶。”
你?手无缚鸡之力?
“要不要脸……”他正切齿想着,门又“咣当”一声撞开来,季尧臣瞳孔一缩,连面前发骚的小妇人也顾不上管了。
半晌,只见阿雀娘热得满面通红,边擦汗边进了屋来,气喘吁吁地抱怨道,“季家媳妇,你腿脚也太快了!我一路小跑,就是有四条腿也赶不上你呀。”
她看见地上大包小包,吃了一惊,旋即大喜:“季先生,你们一家要回去啦?”
说着,转过屋来,只见季尧臣神色狼狈地站着,两袖不自在地垂在身侧。身旁立着的苏奈整着衣领,从她手上接过荨麻子,双手捧着放在季尧臣面前晃了晃,委屈道:“诺,这不是东西?先生可冤枉死人家了。”
阿雀娘则喜滋滋东摸西看:“这是要回京都去了?都收拾好了,什么时候走呀?”
季尧臣面如死灰,挪开苏奈的爪子,弯腰摊开箱,将东西一样一样都拿出来摆在桌上,尽量平静道:“不走,家里东西多,随便收拾收拾。”
小胖墩有些迷惑,仰起头道:“嗯?你不是说……”
“公子,去阿雀家玩吧。”话没说完,季尧臣便将他一推。小胖墩呆了一呆,还要说什么也给忘了,走出门去。
阿雀娘见他将这孩子支开,露出了恍然的神色,笑了笑,对季尧臣使了个眼色。可季尧臣脸色木然,只顾着往一样样外拿东西,她眼睛都眨痛了,还是没有反应。
阿雀娘啧了一声,眼睛一转,道:“季家媳妇,里屋有个鞋样子,我上次借给你官人,他一直没还,你去找找,顺便给我拿来呗。”
苏奈点点头,进了屋。
阿雀娘一把拉住正要俯身开箱子的季尧臣,悄声道:“别演了。”她瞥一眼里屋,又吃吃地笑,“你让我悄悄盯的你媳妇,我都盯住了,我跟你说说呗。”
季尧臣好半天才从一片混乱中抽出思绪,总算想起自己对邻家妇人撒的这个谎来。他撒这个谎,是为了防止苏奈路上报信,顺便争取些逃跑的时间,可现在已经没用了。
所有计划全打乱了。
季尧臣内心有些崩溃。
他思绪混乱,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会头痛欲裂,此刻便忍着头疼,木然看向她。
“你媳妇路上规矩得很,眼没有乱飘。就是腰扭得欢实了些,总有些不要脸的男人往她身上看,”阿雀娘道,“对了对了,她还懂得许多!摘了些荨麻子,那个就可以药死耗子,这样就不必……”
季尧臣接过包好的荨麻子,看都没看便放在桌上,心神不属地继续收拾行李。
阿雀娘见他兴致不高,忙道:“哎呀,我说话就爱这样,又跑偏了不是?我给你好好说,说重点。你媳妇在前面走得飞快,我死命地赶也赶不上,结果,到了河边,她见到一伙穿铠甲的官爷,吓得立刻就返回来了……”
不料季尧臣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骤然起身,一把攥住她的胳膊:“那伙人有没有看见她?”
他眼睛里现了血丝,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像是十分恐惧,阿雀娘让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那么远,又隔着一条河,我怎么看得清……”
季尧臣放开阿雀娘。
不仅如此,他大步走到门外,将正在和阿雀翻花绳玩的小胖墩拽了回来,将阿雀娘推出门外。
苏奈从里屋出来,就见到季尧臣正将门锁好,转过来的脸色极为可怕。
他本就高大,眉飞入鬓,凤眼上挑,又面色肃然,总带着一股凌厉的气质,更不必说他用那双眼睛瞪着人的时候:“苏姑娘,你可是说你来此处,是因为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