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奈耷拉下脑袋,继续恹恹的抄字,季尧臣顿了顿,别开头,半是嫌弃半是嘲讽,缓声道:“苏姑娘待我如此热情,我既拒绝你,也没什么可以补偿于你。季某只会这点本事,教给了你岂不好?”
“况且,你有些慧根,当为可造之材。若是每天只管吃饭睡觉,想男人,活成一粗俗妇人,未免浪费了。”
苏奈竖起耳朵,呸,你才浪费,老娘在山里三百年,每天都很充实,快活得很呢!
这般想着,狐狸尾巴却高高地翘起来,在裙摆下一阵摇摆。
慧根,这男人说她是只聪明狐狸呢!
……
至于采补大业……
苏奈每日只管在季先生的看管下背书写字,夜晚累得平展展地躺在地上,睡得呼噜呼噜,一时便顾不得采补了。
半夜里,小胖墩梦魇惊醒,总爱抱着枕头挤到她旁边睡,把头埋在她怀里,苏奈任他抱着贴着,梦中一翻身,还以为自己睡在山上的狐狸洞里,摸到了洞里漂亮的头骨灯。一伸手,也搂紧这孩童的脑壳。
季尧臣点灯起夜,看到的便是这温馨相拥的一幕。
他将烛台放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捡起地上的薄被,盖在这二人身上。
他端起烛台,转身而行,那萤火在黑暗中向上飞舞片刻,又猛然静止。
阿执叫他小心地从苏奈身上拆下来,抱回屋里的炕上去。
小胖墩仍是沉,季尧臣累得拿袖抹了抹汗,扶着腰看着地上剩下的女子。苏奈睡熟时不似醒着那般机灵狡猾,季尧臣如今看见她,也不像当初那般想到狐猸子而抵触。
她浓密的睫毛盖下,倒有股十分纯然的憨气,似完全不通人情一般。
这倒是个外厉内荏,心地不怎么坏的女子。
季尧臣读了大半辈子的史书,由这段日子的经历,想到一段传奇:当日神医扁鹊给齐王看病,便是装疯卖傻,再三激怒于他,齐王以为扁鹊是个庸医,对宫人大发雷霆,盛怒而厥倒,醒来后,竟然不治自愈。
想来神医之所以为神医,大约是明白齐王之疾,和他季尧臣相同,都是因为三缄其口、日日夜夜无人可诉,郁结而成的心病,非药石可医。
若不借故发泄出来,早晚抑郁而死。
这小妇人虽然是个花痴,却阴差阳错引出他体内的郁结之气,是冥冥之中上天降下的救赎。他怀着这样的心思再看她,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丝暖意。
这时,他似乎听见苏奈嘴唇微动,季尧臣疑惑,凑近一听,只听她梦中还念念有词,背个不停:“天地人和……背过,我背过了。”
季尧臣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将这小妇人拿被子卷起来,轻轻放在自己的炕上。
而他则伸展禁锢,小心地躺在了门口的地铺上。
灯火此时熄灭,一夜寂静。
*
清晨,季先生卷起竹帘,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涌进室内。
同时传来的还有小儿笑声。季尧臣一愣,只见窗户外面扒着的几个女娃猛然哄笑着跑开,唯独剩下阿雀一个,站在板凳上,上下两难,半晌,红着脸跑开了。
季尧臣如有所感,回头一看,小胖墩阿执就坐在窗下,掩着书卷,看着窗外迟钝地挠了挠头。他的胖脸蛋黑黑的,看不出红没红。
阿雀搬了板凳回去,妹妹们已经添油加醋地告过一番歪状,阿雀怕娘也误会,就道:“我不是去看阿执的,我是想看阿执那个美人娘在干什么。我看见阿执的爹手把手地叫她写字,她的相公真好,可以教她读书写字。”
谁曾想阿雀娘打趣道:“你以后跟了隔壁的小胖子不好?等他学会了,以后也叫你读书写字。”
阿雀大惊,鼓了一口气说:“不好。”
妹妹们笑嘻嘻道:“我们也觉得不好,他又黑又胖又笨,咋配得上你?”
这样一说,阿雀却气鼓鼓的,用力敲她们的脑袋瓜:“说什么呢?阿执心好,有礼,你们坏。”
阿雀娘全看在眼里,没做声。
苏奈捧着书打了个哈欠,便见窗外,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阿雀娘来跟季先生说些什么,季先生则沉吟不语,似有心事。
溪边石子地上,几个孩子在蹲着抓蟹,窈窕的垂髫女娃和微胖的男娃背靠背比划起身高来。
小胖墩就纳了闷,这一年里,他日渐地瘦下来,却丁点儿未长高,就连从前比他矮的阿雀,如今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好奇怪呀。
村子里的男孩子从前叫他胖墩子,如今叫他矮冬瓜,不免叫他郁闷。
苏奈托腮看着窗外,耳朵尖动动,将窗外夏天所有的声响囊括入耳,蝉鸣,溪声,笑声,风动,叶动,看了一会儿,又从季先生桌子上随便抓来几本书垫着下巴。
她如今已经学过千字文,想来也识得不少人类的字,但这些字有什么用,她并不懂。趴在书上百无聊赖,昏昏欲睡。
她更喜欢和季先生学诗,尤其是念到简单一点的山水之间的诗。
读诗时,总会感觉到一阵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清风吹卷过她身上的皮毛,闭上眼睛,就好像回到山中,风拆成万千丝缕,竹片儿飒飒摇晃,细密的五色花苞从她鼻尖上轻盈地滚落而下,香风若有似无。
窗外铜钱似的亮光,从她黑发上掠过,满满投在泛黄的书页上。
她好奇伸爪遮挡那光斑,爪子上,正是一句“绿槐高柳咽新蝉”。
她识字之前,这些人类的字仿如一群丑陋的蝌蚪,她拍住这些蝌蚪,同她拍过一处长满碎花的草丛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些字才读过不久,她知道它们用人类的语言怎么读出来,苏奈便一怔,不由得在心内读了出来,这些蝌蚪便慢慢地从纸面上鼓立起来。
仿佛每一朵小花都绽开,散发光芒,盈盈飞向空中,拼凑成出一幅碧波荡漾的斑斓景象,正是片刻前她在窗外看到的景象,泼墨般的绿意,有光,有蝉声。
红毛狐狸捧着书吃惊地抖了抖脑袋。
季先生未曾念过这首诗,她也未曾用爪子画下这些树木,可眼前的书仿佛变成了窗框,蘧然打开一幅画面。不受控制地,苏奈的眼神继续向后扫去,有些字仍像蝌蚪,是她未曾学到的字,不过跳过它们,那画面没有受什么影响,仍然在她面前极速绽开。
越铺越大,越布越广。
她仿佛灵魂脱壳,轻盈地飞越绿树阴翳。湖光山色,有细雨微蒙,水鹭噗噜噜点水而去。
她又越过那些山头,俯瞰万顷农田,横竖斜织在起伏的山岭上,一个小小的人,正挥舞着锄头……斗笠下……农人饮水滚动的喉结……
房檐上落下的一串雨水,淅沥砸在地砖缝里的水洼中。
她未曾见过“莲花砖”,不管她见过真的莲花,那么青色砖石之上,便慢慢地雕刻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一只绣鞋快乐地踩水而过,溅起一簇水花。
庭院里,挂着一只荡来荡去的秋千,银铃般的嬉笑。
不知不觉,竟然翻到了最后一页。
眼前画面仍未散去,只是满满变淡,苏奈用手挡着刺眼的光,颇有惆怅之感。干脆又摸了一本书打开来,从第一句开始认,马上又荡了出去。
这一回荡得可远,随枫叶转红,她见过的丹霞,和未曾见过的巍峨宫殿、山川河流一同入秋,再随万物凋零,独剩枝丫,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中,雪花落在皮毛上,冻得她哆哆嗦嗦,在冰山上一步一滑,连滚带爬一阵狂奔。
好再下一刻便又踏入春天,万千丝绦绣将她交替运送,身下千万朵桃花猝然盛开,簇拥成红粉云朵,相互挤压,将她猛挤至于空中——
混沌之间,红毛狐狸不知随着四时流转多少次,在山林和人间横穿多少次,速度越来越快,耳边却越来越静,慢慢地,眼前流转的炫光越织越密,千丝成茧一般将她眼前裹成了一片白。
在这片无尽白中,耳边一片寂静。
苏奈坐卧于地,仰头呆呆地看着。
空中似乎慢慢地现出一只小小的跑跳的动物的轮廓,仔细一瞧,两只尖尖的耳朵,一条毛蓬蓬的尾巴的轮廓,如火焰一般闪着波动的光,苏奈一惊,咦?这里也有只红狐?
红狐踏向空中,尾巴向前盖住脑袋,在空中打了个滚,以尾巴环绕身体,,在空中旋转起来,这道小红狐幻影,越转越快,甩出的红光飒沓迸溅,渐渐地仿佛融成一副虚妄的太极图,越缩越小,转成了一团小小的、杏子大的火珠,直冲她面门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为废话,可跳过/
关于最近的情况的碎碎念:撞邪写完的时候,感觉到了一个倦怠期。虽然很不想承认,大神们都是写了十本八本才会倦怠期,作为一个入行才两年的小透明新作者,才写了两百万字就进入倦怠期了,这……好可耻呀。但事实就是如此,那段时间,我非常抵触写,也不想看(网络),看了大量的综艺和实体书。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要挥手告别这短暂的写手生涯了?但我才摸到一点点创作的门槛,才知道自己的水平和真正的好作者的相差有多远,才开始有意识地改进写作技巧而不是凭本能创作,这个时候说我不想再写了,是在开什么玩笑,起码也应该写本差不多的东西出来再考虑这个问题吧。
本着这种想法,我坚持开了狐媚子(这段时间非常性冷淡,我怕写不好谈恋爱,所以选择写这个偏剧情的)时机并不是恰当的,一方面我现实中遇到一些困难,另一方面这个题材和写作手法是我从来没接触过的,我感觉很难,但我还是选择开了。十分感谢朋友手把手的指导和改文,这篇文在大量修改后总算步入了正轨,而我也从完全不会说人话的状态,进入到了一个勉强能写的状态。
我非常喜欢奈奈这个角色,也很喜欢这个梗,正因为太想把它写好,太想对得起朋友的指导,也对得起追文的读者,有些过分焦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我到底写得对不对,在这种焦虑和不自信下,我失去了部分对剧情的把控,前期一直不受控地跑偏(从开文追文的朋友应该知道,本文配角经过了两**修才像个正常人)情况一度在上个月达到最坏的境地,我三次元遇到了更大的困难,同时副本进入到一个比较难写的阶段,我认为自己可以熬过去,我也确实熬过去了,于是我找了一个实习,马上从家里脱开,把自己安插进人群中,去大量正常地交往,试图让自己正常起来。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太对了——我好像失去了情感的敏锐度,我和世界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我无法很清晰地感知自己和别人的情绪,也无法再在脑袋里构想清晰的画面,我头脑中思绪破裂混乱,头疼失眠,前一秒想起来的东西,后一秒就忘得一干二净。要知道一直以来,我是依靠共情在写作,我写出来的东西,首先要打动我自己,但是这种境况对我来说是种毁灭性打击。我对着文档,却没办法再感知情感,有好几章我是在用惯性写作,这非常可怕,这就好像一个被困山洞的人失去了视力和听力,开始依靠常识摸索着前行;又好比一个厨子失去了味觉,只能靠他的工作惯性去抓盐。
以往的时候我可以在公交车上,公园板凳上,甚至路上随时随地地写三千字,但那段时间我写三千字居然可以用七个小时以上,从前一天晚上写到第二天晚上,并且我失去了对文章的审美,我不知道写出来的东西好是不好,人设崩没崩,有时候看到评论也没有办法反应过来。那段时间,我不停地超过请假条的世界,超过更新时间,超过给读者承诺的时间,甚至上了两次榜单黑名单。这都是以前从来没有,但是一下子全都有了的体验,除了在家里想这到底怎么回事,也别无他法。我一下子就踩穿了以前的所有原则和底线。
幸好一个朋友提醒我去卫生中心看了一下。
原来我抑郁复发并且加重了。我以前一直认为我的抑郁情绪只是短暂地挫折带来的,我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只要坚持过去就会像以前一样满血复活,我非常自信自己不会抑郁甚至还在上一篇文里写了对真假抑郁症的思考,但是这次我没想到我也成了中招的人【笑,但是我又觉得特别庆幸,因为这些改变原来并不是凭空出现,而是有外因的,可以摆脱的,那真的太好了。所以回来就吃上药了,请了一礼拜假休息,药物使人昏昏欲睡,但睡得很甜蜜。吃了药之后,那些过多的思虑就都没有了。但比起死来,我更担心脑子会变得不好使了,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吧。幸好吃药后见效很快,第二周,我感觉记忆力和智商都慢慢地回来了,那种隔膜感在消融,并且我又想要看文看电影了。休息的时间里,我看了一些大神的文,真的非常精彩,我的审美在慢慢地回归。扭头看看自己,越发觉得自己无论从文笔、脑洞还是剧情安排都差得远,但并不会因此而自暴自弃,反而又有了走下去的信心和热情,也想要把自己想象中的世界构写出来。我想,太快的进步我大约没有那种天分,可是慢慢地坚持总是可以做到的。
我重新复盘了一下这篇文,发现我病中写的那些章节,有一些是不太恰当且失去控制的,但已经写就,容我慢慢地改。重新复盘一下,我想这应该不是一个短文了,我认为这篇文会有70-80万字,应该是我写的最长的一篇文,最复杂的一个世界,也是现阶段最大的挑战。之前说的今年能否能写完,也不能确定了。后期有可能会双更一个短一些的,我更擅长驾驭的轻松调剂文,这篇文我慢慢地、好好地写。也许我不应该这么早就尝试这种大神式的长文的写法,但既然已经开了,我无法保证把它写得特别精彩,但总有毅力把它写完。写完就是白羽摘雕弓的胜利。
谢谢你们听我碎碎念,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