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场雪,他的母亲自杀了。
傍晚十分,幽幽暗暗,附近人家的灯光逐一亮起,是晚饭的时间了,小镇里炊烟袅袅,细小的雪花像是绒毛一样给气氛点缀,平和安逸,她选择在这样的一个温柔的傍晚离开了,既然决定离开,临走之前还是将炉火生的很旺,那温度是留给张清野的,整间屋子里,暖光映人脸红,唯一的活人却孤零零在屋外。
从张清野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就可以看出,她生前也并不是一个待人友善的人。
张清野安静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没有应该出现的悲伤,也没有喜悦,女人活着的时候,总是说他一张脸木木然地丧气,没有一点小孩子该有的惹人爱的表情,小小的张清野也觉得,他为什么永远没有一件开心的事可以值得喜悦和显现天真,即便是生在多雪的北方,他也很少看见雪,看不见雪,也就没什么值得开心的,母亲总是不许他离开房子,张清野从小到大玩过唯一的游戏,就是躲起来等待疯癫的母亲把他找出,一旦输了,她会用剪刀剥他的指甲,或者揪着他的头发拖在地上打滑,就像别人童年里的滑梯一样,从二楼拖到一楼。
赢得游戏的方法就是不被发现。
可如果母亲找不到他,就会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她哭的太伤心了,孤零零的,肩膀一缩一缩,张清野知道那是很伤心时才会有的表现,他不想让她伤心。
只是这样的游戏,换成谁都不会笑出来的。
就连她自己也不会笑不是吗?她总是带着泪水看向自己的儿子。
女人第一次发疯,是在他十岁的一年,她将家中所有父亲的照片都砸烂了,平静的假象被撕破,两人都明白这个男人确实已经失踪了三年,他们永远也没办法将他等回来了,女人疯了,字面意义上的发疯,精神疾病,时而大笑或者大哭,她用刀片将自己的脸刮花了,血淋淋的人脸在午夜凄凄然发笑,将张清野从二楼的楼梯踹了下去,小男孩的身体在地面上抽搐,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爬了起来。
“妈妈不再连累你了。”
这是她离开时唯一留下的话。
是不是所有的伤害,都可以被体谅呢?
张清野想起来,这么多年她总不会没有一刻是清醒的,即便是其他的忘记了,身上的疤,这个应该也抹不掉。
可既然已经抹不掉了,又为什么要留给他温柔的炉火?他也不会感激。
十二岁的男孩抬起脚回到房间里,围着尸体看,他个子已经不小了,却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这双手不打在自己身体上的时候,也并没有多大。
张清野轻轻握了握。
被母亲牵着手,是这种感觉,是尸体的冰冷。
他轻轻钻到死去女人的怀里,身上熟悉的味道使张清野本能地感到恐惧,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逃跑,可他还是紧紧地抱着没有松手,他将头放在母亲双臂之中,他想,自己从来没有原谅过任何一个抛下他伤害他的人,他只是太孤单了。
这一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炉火熄了,死肉也发臭,直到张清野意识模糊,黏腻之中,某一个瞬间开始以为自己已经与尸体融为一体,那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才如同最平常的晚上下了班一样,推开了门。
看不出年纪的男人有着一双浅灰色的眼睛,面部的轮廓和张清野很像,深刻之中,却仿佛被打磨过一般地软和,他是那么的温柔耀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午后阳光下一只优雅的猫。
好像没注意到地上死成一团的两人一样,张燃悠哉地将风衣挂好,升起炉火,等到手烤暖了,整间屋子也充斥着人气,才皱着眉开口
“清野,你躺在地上不冷吗?”
男人的声音也如同其人一般,清澈温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股暖意,张清野还是没动,仿佛也死了一般,不清楚男人是怎么判断出他还有生命的,有点纵容似得开口劝道:“人都已经死了,不丢掉也没有用了哦。”
“你先起来,乖乖去洗澡,等我把这里处理干净,给你好玩的东西好不好?”
还是第一次有人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对他说话,张燃回来了,在他母亲死亡不知道多少天以后,这个失踪了五年的男人才平静地如同刚刚离开一样,他回来了,张清野坐起身,想问问自己年轻的父亲去了哪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沉默地看着张燃。
在埋骨之城,死人并不算稀奇。
不管死的是母亲,是张清野,还是这个温柔的男人。
父子两人将女人埋在了一棵花树底下,粉白色的梅花滴滴点点。
张燃便在树下掏出一个瓦罐,奇异地放到张清野面前,抿嘴笑,看着他,男人笑起来也暖洋洋的,像高贵的猫科动物,他想抚摸张清野被剪的参差不齐的头发,孩子一张小脸上总是脏兮兮,即便浑身都是伤,却也不让人碰,像一只防备心颇高的小花猫,偏偏表情永远都没有波澜,怪异的可爱。
瓦罐里是只蛐蛐。
张清野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嘴巴也微微张开,眼中满是惊异,想伸手碰一碰,手指的伤好了又坏,顶端结了痂,和干净明亮纤尘不染的男人极不相称,仿佛碰见了男人就要弄脏了他似得,没等靠近,他又自己缩了回去。
张燃一笑,也不为难他,自觉退开了,他将盖子合好,笑的越发温柔。
“你好好洗澡,这个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