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更深露重。
雍亲王府内,穆子契负手而立,面如肃穆。屋内烛火通明,在摇曳的光影中,他长身挺立,一动未动,仿佛站成了一尊雕像。直到常靖从外边进来,他才转过身,问“如何”
常靖摇了摇头,也是一脸的凝重,“那人轻功极好,属下追到北郊附近就没了踪迹。”
原来白日里穆子契飞身下去救柳英的时候,常靖恰好看见附近一家客栈中有个一身黑衣的可疑之人,遂追了上去,可惜最终还是被他给跑了。
“就算不追到那人,孤王也知道是谁干的。”穆子契言语间甚为笃定,眉峰轻蹙,那对似笑非笑,一眼看上去总是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此刻仿佛淬了寒冰,锐利而又冷冽,“看样子,是时候该清理一下门户了。”
常靖想了想,劝道“王爷,再过几日,就是您大婚的日子,要不要先缓一缓再说”
“正因为要大婚,所以才要抓紧处理。”穆子契一字一句阴狠地说道“而且孤王要让他们知道,什么人动不得”
常靖顿时明白,王爷是想赶在大婚前将府里那些脏东西全都给解决掉,给未来王妃一个清静的门庭。他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那位柳家的三姑娘。只不过如此一来,王爷又该要背负恶名了。
当晚,柳英彻夜未眠,于房中坐了一宿,对柳申烽的愧疚始终令她难以释怀,毕竟科考一事,关乎一个读书人一辈子的命运。紫鹊提议,每日熬些骨头汤送过去,于他的伤势恢复有益。柳英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决定亲力亲为,虽然只要吩咐一声,厨房就能熬好现成的送过去,而且柳英熬的也未必有厨房熬的好喝,但毕竟代表她的一番心意,这样她自己心里多少也会好过一些。
一大清早,天还灰蒙蒙地,柳英就同紫鹊出门,去东市买了几根上好的新鲜猪骨,回来的途中,天光已然大亮,街道上行人贩夫渐渐多了起来,南北口音夹杂,烟尘气息袅袅上升,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喧嚣景象。
柳英和紫鹊缓步走在街道上,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家豆浆包子铺,正升腾着热乎乎地蒸汽,二人肚子也饿了,便欲上前用早膳。谁知刚走到铺前,紫鹊正准备掏银子买包子,忽见前面不远转角处,连着承天门大街的一处巷子口里,奔出几个人,脚步慌乱,形容仿佛受到了惊吓,口中喊着“不好,杀人了,雍亲王府又杀人了。”
一听是雍亲王府,柳英和紫鹊不禁相对看了一眼。
胆子小的跑出来,可有那起胆子大的,却往里走,倒似看热闹一般。
“走,过去看看。”
柳英带着紫鹊跟上去。
二人走到承天门大街,宽阔的街道上空落落的,然右前方不远处的一座豪宅前却挤了不少的人,一个个翘首踮脚往里张望。
柳英同紫鹊走上前去,挤到人群中,隔着宽阔的街道往对面看。这些人虽然大着胆子看热闹,但到底还是心存怯意,只敢站在街道这头的墙根底下相对安全的地方。
只见对面朱漆大门上方写着雍亲王府字样的匾额恢弘大气,大门敞开着,门前凌乱地摆放着几具用白布盖住的尸体,鲜红色的血液从白布底下渗透出来,将白布浸染成了殷色的鲜红,时不时地还有人从里面抬出来一具具尸体,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足有十数具之多看得人触目惊心
人群中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平白无故杀这么多人”
“谁知道呢,反正这些年这王府里头杀人也不是一两回了,不过像这次动静这么大的,倒还是头一回。”
“听说是雍亲王府昨晚遭了刺客”
“嗨,这些个胡编乱造的理由你也信”
众人正窃窃说着,忽闻一阵兵器相接的铿锵声,随后一个人影朱漆大门里头飞了出来,抛物线落地,咚地摔在地上,滚了几滚,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在定睛去看地上那人,只见他仆役打扮,浑身是血,手中尚拿着兵刃,满眼戾色,凶狠地看着大门方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徒劳无功,最终颓然倒下,双目尚圆睁着,瞪着晨曦微露的天空,似乎极其的不甘。
紧接着,在众人的惊诧声中,又有几个仆役小厮模样的人从里头飞出来,倒地而亡,然后是一队身着盔甲的侍卫从里边冲出来,围着这些早已没了气息的尸体依然严阵以待,最后一个淡青色的身影踏着晨曦的光影跨出门槛,手中的宝剑尚滴着血,沾了血的银白色面具在晨曦的微光中闪烁着阴冷幽魅的光,他浑身浴血,左手臂被刺伤,透过残破的衣物隐隐可见深可见骨的伤痕,肌肉外翻,正汩汩淌着鲜血,染红了整条胳膊。望着地上无数具尸体,满身满眼的冰冷,周遭全被戾气所笼罩,就像是刚从地狱里面走出来的修罗
人群惊愕了一瞬,下一刻,尖叫着四散溃逃。
柳英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街道中央那个欣长孤直而又冷傲寒芒的身影愣愣出神
周围的人全跑光了,只剩下柳英和紫鹊还站在那里,紫鹊悄悄扯着柳英的衣袖,小声唤着姑娘,柳英却恍然未觉,仍是呆愣当地。
常靖看见柳英的身影,顿时眉头一皱,俯在穆子契耳边小声说了一句“王爷,是三姑娘”
穆子契抬头看向街道对面,只来得及看见柳英面上一脸惊恐和不敢置信的表情,霎时间,曦光大盛,金色的阳光投向街道中央,一时间,彼此眼中都只剩了一个幽暗的影子。
“姑娘,走吧。”
紫鹊乘机拽着柳英夺路而逃。
穆子契微眯了眯眼,待定睛再去看时,街道对面已然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柳英的影子面上不由得露出一抹黯然,紧握着宝剑的手微微颤了颤。
柳英和紫鹊惊魂未定,落荒而逃,仓促间,不辨东西,竟然跑到了宫墙底下,待定下心神,主仆二人又沿着宫墙往回走,然后在一处僻静的林荫道上,被雍亲王身边的侍卫常靖挡住了去路。
他手拿宝剑,立在一颗大榕树底下,柳英和紫鹊见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露出戒备之色。
常靖看出柳英的防备,自动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抱拳向她行礼,恭敬地道了一句“属下见过三姑娘”
柳英眉头拧了拧,目光疑惑地看着常靖,只听他说道
“三姑娘,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事情的真相,其实王爷那么做,全都是为了姑娘您。”
说罢,他将手中的宝剑插到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着淡粉色海棠花的荷包,缓步走到她面前,在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下,双手托着荷包,躬身说道“王爷说,这个荷包,暂且还给姑娘,希望有朝一日它能够重新回到王爷手上。”
柳英犹豫半晌,缓缓伸出手接过了荷包。
他这是再一次给了她选择的权力
常靖说完,转身拿起剑走了。主仆二人继续沿着宫墙朝前走,时不时有清脆的鸟叫声从道路两旁的大树上传来。柳英脸色凝重,默然行了一路,直到崇文大街,当喧嚣的吵闹声再度回到耳际,她才终于下定决心,停下脚步,伸手拿过紫鹊手中的篮子,对她说,“紫鹊,我要你去帮我打听几件事情。”
日头渐渐西斜,朝晴院的小厨房内,乳白色的骨头汤正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柳英拿着蒲扇轻轻扇着,留神看着小火,已经熬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浓汤香气四溢。
天气已进入春夏交接之际,厨房内升腾着热气,有些闷热。柳英只穿了一件薄衫,仍是出了一身的香汗,鼻头凝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看上去更觉腮凝新荔,鼻腻鹅脂。
见火候差不多了,她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子,拿了帕子垫在瓦罐上两旁的把手上,准备端下来,恰好这个时候,紫鹊从外边进来,忙上前来抢过她手上的瓦罐,放到灶台上,然后取了白玉瓷盅,小心地将浓汤舀进去。
柳英顾不得身上炎热,忙问紫鹊“都打听到了么”
“嗯”紫鹊点了点头,盛好汤,盖上白玉瓷盅盖子,说道“奴婢都打听到了,雍亲王住的院子里头,总共就十来个人,除了侍卫,还有两个小丫头跟七八个小厮,都是用了好多年的老人了,而且他们似乎并没有受到早上那件事情的影响,照常出门采买,奴婢还悄悄在雍亲王身边一个叫徐春的丫头身后跟了许久,在她买丝线的时候故意上前结交,得知她是活契的时候,便问她为何不早早离了雍亲王府那个火坑,可她却说,王爷人很和善,对下人都很好,她并不愿离开”
柳英听了之后,一阵沉默,又问“当时那丫头说这些话时,脸上可有惊惧为难或言辞闪烁”她之所以有此一问,是想确认那个丫头是否是碍于雍亲王的权势威严所以才不敢说实话
紫鹊摇头“那丫头说话时神情自然,语气诚挚,并不像撒谎。而且她上街采买的时候,我看她一路边玩边逛,十分轻松愉快的样子。”
如果雍亲王真如传言中那般暴虐无道,那他身边的人肯定都是战战兢兢,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恐惧当中,又岂会如此轻松愉快
紫鹊停顿了半晌,又凑近柳英,小声说道“而且,奴婢还听说,这一次刺杀雍亲王的下人,多半是长孙贵妃安排到雍亲王府上的”
宫中后位空悬多年,长孙贵妃把持后宫,一应宫女太监都有她调配,暗地里偷偷塞几个人进雍亲王府,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看来,非但今晨之事另有蹊跷,就连往日里雍亲王那暴虐的名声如何得来,都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柳英垂眸想了想,心里暗暗下定了主意,面上却并未表露太多,只是对紫鹊道“我们先把汤给大哥端过去吧。”
两日后的傍晚,夕阳渐渐沉没,常靖踏着天际最后一缕霞光步入雍亲王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