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邯从棠华宫出来,心情不佳,面上便表露出颓丧忧虑,外加几分烦躁,虽如此,到底压着情绪没有发泄出来,只是一个人闷闷地走路。
他的近身护卫隋平侯在棠华宫门口,见主子出来了,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亦不多话。行了一半,到太液池边,此地空旷,前后无人,左右两边是一眼望不见头的浩渺水波,穆子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头微微向后侧了一下。隋平见状,上前两步,走到穆子邯身后。不待穆子邯开口,便知道他想问什么,低声说道“陆芝明那边一切正常,每日都按时到户部应卯,只是昨日去了雍亲王府,雍亲王殿下今日上早朝,恐怕就是他报的信。”
穆子邯听着隋平的话,漫步朝前踱着,随口说道“这事儿就算陆芝明不报信,大皇兄也会知道。”
朝堂请立太子这么大的事情,穆子契要是不知道,那他这些年岂不白忙活了别看明面上支持他的人少,可实际上,根基深厚轻易撼动不得。就像一颗大树,粗壮的根茎一两条就够了,远胜过那些杂七杂八细细密密却无甚大用的根须。从前他想不明白为何穆子契明明已经失去了皇位继承权,却还能在朝堂上得某些大臣拥戴,势力庞然,屹立不倒,如今看来,竟都是他的父皇在背后推波助澜,目的就是为了制衡于他。
如此看来,即使穆子契真的不知道此事,他的父皇也会想办法让他知道,要不然,何来制衡
穆子邯忽然觉得心里头有些堵,然后又回想起棠华宫中长孙贵妃的话,一想到竟是自己亲手将陆芝明和整个定北侯府推送到了穆子契的手上,更是觉得憋闷。这一盘棋下来,虽然他没什么损失,可到底还是亏了。
“雍亲王府的人一直在暗处守着陆芝明,属下等找不到机会下手。”隋平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事儿说来颇有几分滑稽,隋平等人察觉到了雍亲王府的人,而雍亲王府的人也知道他们的存在,彼此甚至还打过一个照面,可两边都又按兵不动。
穆子邯挥挥手,“罢了,不用再管那个陆芝明了,把人都撤回来吧。”
隋平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疑惑,但什么都没问,只是服从命令,然后接着说道“雍亲王那边,这几日一直在家中陪着王妃,并没有任何异常,只不过在他陪王妃回门那两日,跟柳家几个兄弟相谈甚欢,跟平日判若两人。其中还有一个薛姓的商人,应该是尚书左仆射柳大人夫人的内侄,此人在席间谈论了一些有关北境和凉奴国地理山川的分布情况”
穆子邯话未听完就不屑道“一介商贾而已,竟也妄谈山川分布”
听穆子邯如此说,隋平便停止汇报有关薛寿山的事情,继而说道“今日那几个柳家子弟向雍亲王府下了帖子,说要登门拜访雍亲王殿下,随行的还有好几个南麓书院的学生。”
“哦”穆子邯停了脚步,转身问隋平“都是京中哪些勋贵人家的子弟啊”
隋平摇头道“回殿下,并非勋贵子弟,这些人大都出身寻常,只不过才学出众,在南麓书院颇有声望。”
“搞了半天都是些寒门子弟。”穆子邯嗤笑了一句,转身继续往前走。
隋平犹豫了一下说道“殿下,柳家家学渊源,对子弟教养向来别具一格,就连柏太傅都称赞过他们柳家的家学,能让柳家子弟看上眼的人,想来定是有独特之处,殿下要不要再留心观察一下”
“有什么好观察的”穆子邯不以为意道“不过都是些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而已不,他们连茅庐都还没出呢。”
隋平提醒穆子邯“殿下,再过几日便是科考了。”
若是届时这些人金榜题名,那情况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又如何”穆子邯还是满不在乎,“不过都是些寒门子弟,在京城无根无基,就算金榜题名,最后也不过是外放做个小官而已,能掀起什么浪来”
隋平不再说话了,默默地跟在穆子邯身后。
初夏午后的风已带了些许闷热,太液池畔的荷花却是亭亭玉立,在微风中轻摇款摆,风姿无限。只可惜穆子邯心中烦闷,如斯美景,也无心欣赏,只是一路前行,快步出宫去了。
出了宫门之后,左思右想,仍不放心,便决定亲自前往户部梁思定的官邸一趟。因此事机密,不宜声张,乃是悄然出行,随同人员只有近身护卫隋平并一个车夫而已。
马车行至丝路巷,转弯进入朱雀大街的时候,因穆子邯急着去户部尚书府上,催了那车夫,马车驶地急了些,险些同对向而来的一辆马车撞上。好在双方车夫都驾技醇熟,在关键时刻双双勒住马缰,才不至于相撞。只不过这马车上的人可就倒霉了,一个个东倒西歪,狼狈不堪,正在喝茶的柳申燿喷了边上的柳申煚一脸,身子向前倾去差点摔出马车,幸好边上的柳申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柳申煚更惨,被喷了一脸茶水不说,因坐在柳申烽对面,离地远了些,身子跌出去的时候,柳申烽一手抓着马车稳住自己,另一只手拉住了柳申燿,实在腾不出手来了,只能急中生智伸出一只脚抵在他胸口上勉强使其不摔出去。
只听外边车夫“吁”了好几声才安抚住受惊的马儿,待马车停稳之后,柳申煚气不打一处来,抹了把脸,拍开柳申烽的腿,掀开帘子钻出去,冲着对方马车就是一顿吼“谁家马车会不会赶车啊转弯的地儿能走那么快吗吓死小爷了。”完了还不解气,又拍拍自家车夫的肩膀说,“去,把那车夫的名字给我问来,看小爷不告到京兆府衙门去,取消他的驾车资格。”
柳申烽和柳申燿也双双掀开帘子,探出身子,本想说许是人家有急事,反正他们也没什么损伤,就此算了。谁曾想他们话未出口,对方车夫倒是先开口了,冷着一张脸,目光阴寒,口气森冷,道“车内有贵人,尔等速速让行。”
柳申燿和柳申烽彼此对望了一眼。“好大的口气”,柳申燿轻笑一声,打开折扇,轻摇着说道“仪制令里确实有规定,凡行路巷街,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
柳申燿话未说完,对方车夫冷笑道“既然知道,还不快让开。”
“诶”柳申燿收起折扇“啪”得一下拍在手心,朗声说道“既然你说车内有贵人,那总该让我们知道这车内的贵人是谁吧”
“就是,你说是贵人就是贵人啊那小爷我还说我们车里也有贵人呢。”柳申煚在边上撩火加油道。
那车夫无言以对,阴沉着脸,等候车内人的下一步指示。
那柳申煚一口一个小爷,极为不敬,车内的隋平听了不由皱眉,轻声道“殿下,要不要属下出去”
穆子邯沉着脸道“不用”。此次前往户部尚书梁思定的府邸,乃是便服出行,不宜声张。
在柳家的马车后头,还有两辆马车,都是南麓书院的学生,约好了一起去雍亲王府的,见前面马车突然停下,又似有争执,便都下车上前察看,这些书生正是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年纪,出身贫寒,骨子里都有几分看重义理,无视权贵的清高,听闻缘由之后,俱都义愤填膺,认为对方明明有错在先,却还以权势压人,况柳家兄弟又是同窗好友,自然要相帮自己人,其中青衣布衫名为尤成的年轻书生,平日里最好打抱不平,此时便高声出言讥讽道“到底是哪家权贵,如此威风不如出来露个面,也好让大家见识见识。”
“就是,藏头露尾的,算哪门子贵人别是吹牛扯谎的吧”
柳申煚对着马车冷嘲热讽,柳申烽拍了他一下,小声喝止他“行了,少说几句吧。”
他看那车夫目光炯炯,身上带有杀伐之气,想来那车上的确是有贵人,而且极有可能身份非同一般。并非他怕事,只不过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退一步海阔天空。
柳申煚被柳申烽这么一喝,嘟囔了一下嘴,倒也当真不说话了。
这个时候,对方马车里也传出一个低沉的嗓音,说了一句“让他们先行。”
柳申烽倒是楞了一下。
柳申煚嗤了一声,咕哝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那些南麓书院的学生见对方退让了,便也不再多说,纷纷回到后头自己的马车上。
柳申烽和柳申燿亦退回车内,唯有柳申煚,依然待在马车外头,坐在车夫旁边。两车交汇,有了先前不愉快的经历,柳家这边的车夫驶得分外小心,两匹枣红色的骏马迈着蹄子嘚嘚往前走,经过穆子邯的马车旁边的时候,那个车夫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紧盯着柳申煚。柳申煚本就心里头不爽,此刻看见对方车夫这眼神,心道哟呵,还敢瞪小爷我他平日里本就是个调皮不肯吃亏的主儿,此时便起了报复的心思,计上心头,偷偷拿了车夫搁在边上的马鞭,使劲甩了一下马肚子,马儿突然受惊,顿时胡乱冲撞,正好在边上的穆子邯的马车首当其冲,被狠狠得撞了一下,吓得对方马儿嘶鸣,车内的穆子邯不及防备,身子向斜,脑袋重重地撞在了马车车篷上,疼地他龇牙咧嘴。
而他们自己这边车内的柳申燿和柳申烽也好不到哪儿去,再一次东倒西歪,这一次柳申燿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自己抓住了车篷,稳住了身子,哀嚎道“又怎么了这是”却只听外头柳申煚哈哈大笑,好不开心。柳申烽叹了口气,和柳申燿彼此对望了一眼,心里头都有数了,这一次,恐怕是他们这位活宝三弟自个儿闯的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