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中,如云客人悉数做鸟兽散去,片刻功夫,嘈杂之声便全然消失了。
男子自二楼雅间缓缓踱步而下,随行的仆人撑起一柄三十六骨紫竹伞,躬身请他先行,“公子,咱们要去哪”
他举目望着门外的如丝春雨,一贯冷冽的凤眸中恍若涌现无尽情动,扬唇道,“明月楼。”
小秦淮河九曲回转,流经明月楼前。
轩窗外,河水澜澜,风卷莲动,红菱摇颤,行人持伞匆匆往来,一柄柄油纸伞如芳花初绽,被春雨润出深色水痕。
珍果阖上轩窗,道,“方才还是好好的大晴天,转眼便下起了雨,今日是清谈的第一日,雨天路滑难行,三位公子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里间的锦榻上倚着一位美人儿,纤纤素手里握着一卷话本子,身披一袭轻纱衣袍,玉足上未着罗袜,脚踝上系着一根缀满珠玉的银链子,正随着玉足的晃动发出清脆铃响。
正是陆茗庭。
当日景国丧钟杳杳,对外宣称皇贵妃薨逝,实则是一出诈死的计谋。
尹承面对回忆和现实的抉择,最终选择了成全和放手,明面上以皇贵妃之礼厚葬了她,暗中则派人将她送回了扬州。
此地一为别,已有数年之久。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陆茗庭心境低落,不负往昔那般轻快,颇有“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之感。
离别之时,尹承赠她黄金千两,做傍身之用。于是,到扬州的第二天,陆茗庭便找到自己昔日的“假母”、明月楼的鸨妈妈,花重金从她手中买下了明月楼。
那鸨妈妈同她一年多未见,见她出手阔绰,二话不说便要买下明月楼整个产业,当场脸都绿了。
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鸨妈妈一听陆茗庭开出的价钱,便连连点头应下这桩买卖。从此陆茗庭一身清闲,翻身做了明月楼的主人。
她不愿惊动街坊邻居,命人压下明月楼易主的事,平日仍尊鸨妈妈为楼主,称自己是明月楼里新来的伶人,如此瞒天过海,一连数月,并不曾有人质疑过她的真实身份。
陆茗庭正握着话本子看的津津有味,闻言挑了下桃花眼,莹白如玉的脸上满是恣意神色,“好办的很,若因大雨误了时辰,不能按时抵达,除名即可言而无信的男子最是可恨”
珍果听了这话,急的跺脚,“姑娘,想当初共有四百余名男子参与比试,三轮筛选下来,只剩下这三个佼佼者,期间耗费的人力物力,不下数百两白银若因大雨天气便突兀将他们除名,岂不可惜”
当日抵达扬州不久,顾湛大肆选秀的事情便传到了陆茗庭耳中,她整个人萎靡不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闭门不出,珍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整日逗她开心,却不见一丝起色。半个月后,陆茗庭终于打开房门,不料张口说的第一件事,便是要遴选入幕之宾。
珍果知道她多半是在和“那位”置气,可劝不得,骂不得,只得吩咐下头的人去办。有时候转念想一想,若有年轻男子围绕陆茗庭身侧,每日逗她开心展颜,说不定能渐渐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陆茗庭脸上神色自若,掀了一页书,继续看手里的话本子。
当今圣上是大曜朝的开国君主,即位后励精图治,以“休养生息”治国,整饬官风吏治,恢复互市贸易,大兴儒学、推崇文人气节,登基短短半年的功夫,一扫前朝的积弊乱象,被黎民称赞为“千古第一明君”。
随着民风日趋开放,小报、话本开始风靡市井,如长了翅膀般飞入寻常百姓家里。其中,数讲述男女痴缠情爱的话本子最为受欢迎,有大胆的笔者,以当今圣上为原型,杜撰出种种香艳旖旎的闺阁故事,因圣上并不下令禁止,这类话本子愈发猖獗肆无忌惮。
陆茗庭正在看的这本书,是扬州书坊新印制出来的,还泛着丝丝缕缕的油墨香气。讲的是前朝长公主和前朝辅国将军也就是当今圣上的野史杜撰。
无心插柳柳成荫,想必这话本子的笔者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自己笔下的香艳杜撰,竟然和前朝那段真事儿不谋而合。
她正看到第七十五回,讲到“长公主和辅国将军月下西厢私定终身,又撞破辅国将军被贵女痴缠”
她冷哼一声,心里腹诽,“瞧瞧,这便是男人前脚刚同我允诺了海誓山盟,转头就和莺莺燕燕勾缠不清哪怕在野史杜撰里,也是朝三暮四、沾花捻草的性子”
珍果还在絮絮叨叨,“想当初,姑娘若是无趣乏味,便请人来说书弹曲,何必大费周章的遴选入幕之宾若是来日姑娘长公主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凭白叫人议论口舌,污了金尊玉贵的名声”
“都改朝换代了,哪里还有什么长公主”
陆茗庭将话本子扔到小几上,捏了颗话梅咬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四溢,叫人一阵牙酸。
她眯了眯桃花眼,两腮泛出雾蒙蒙的粉,“再说了,只许男子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却不许我选入幕之宾么如今我坐拥金银如山,清闲似神仙,谁也奈何不了我。快去问问鸨妈妈,人来了没有。”
这窜天的醋意比话梅还酸,珍果听她话里有话,暗指当今皇上选妃的事儿,摇了摇头应下,便转身出门了。
外头雨势渐大,三辆马车依次停于明月楼前。
鸨妈妈堆着满脸笑意把人请进明月楼,令小厮奉上热茶栉巾,待公子们整理过仪容仪表后,方引着三人上了楼梯。
屋中立着一面绡纱织锦的屏风,将空间隔成两半。两侧各安放蒲团长桌,从进门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屏障之后隐隐约约的美人儿。
遴选出来的三位公子皆是俊秀过人、满腹诗书之辈,眼下与美人隔纱清谈,心头砰砰直跳,使劲浑身解数,变着法子逗美人儿开怀。
陆茗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屏风外的公子谈天说地,第一位公子时还颇有兴致,轮到第二个公子时,便渐觉无聊
再好的人,因不是他,便少了那份怦然心动的兴味。
轮到第三位时,她已经乏味至极,不想再见,“鸨妈妈,剩下那位不必见了,叫他直接回罢。”
房门之外,半老徐娘的鸨妈妈正神游天外。
当初在京城顾府分别,她说陆茗庭“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未可知”,没想到一语成真,如今她不仅飞上枝头,还成了实打实的金凤凰就算成了和亲远嫁的亡国公主,也被“那位”日夜牵挂
听到房中传来的吩咐,鸨妈妈收回思绪,忙道,“姑娘,使不得最后一位公子是三人中最出挑的,人都已经来了,姑娘不如见一见”
人家冒着大雨来见她,足以见其心诚,若临时叫人打道回府,也太伤人了些。
陆茗庭犹豫了下,道,“那便叫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