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日,襄城郊区,某科技开发区
身为父亲文秘,章延广印象里的董亮戴着无框眼镜,满身书卷气,压根不该混迹军营,倒像个文化人;时过境迁,他有点认不出面前这个憔悴消瘦、面色黝黑的长发跛子了:没错,右腿跛了,单臂吃力地夹着拐杖,看起来没什么痊愈的希望。
“来了。”他伸出双手,大踏步迎上去:“辛苦了。”
泪水骤然涌出董亮眼眶。一秒钟之后,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划破开发区上空:“章队,章队!首长他,他,是我没把首长看好,是我没尽到职责....”
载他过来的何禹城吕瀚明朝向同样伤感的冯嘉师打个招呼,低声说几句,就匆匆离开了--他们的任务是盯紧“秦鼎”基地,半秒钟也不能放松。
毕竟是经过风浪的,几分钟之后,董亮坐在椅中灌两口热茶,就开始叙述七月份的事情:
“今年7月30日,下午14:30,首长例行外出巡视。”他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望着目光悲凉的章延广:“我给首长说,每天有专人清场巡逻,岗哨也布下了,天气太热,基地那么多事,章队又特意提醒过,别出去了。首长早年打仗就喜欢身先士卒,现在年纪大,脾气倔,不肯窝在基地吃现成的,光让小年轻冒险--这是首长自己的话,说老胳膊老腿儿的,不动动就生锈了。”
章延广喉头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灾难爆发两年,秦鼎基地日常管理交给苏睿苏慕云父子,作战、防守方面是父亲一把抓。如果他不是四处奔波寻找物资,例行巡视基地的就应该是章延广自己了。
“临出门的时候,门卫说旧基地前几天清过场,又有几只红眼病冒出来,正调人过去,提醒首长小心。”他自己也觉得好笑,章辟疆是小心的人么?第一时间解决才是他一贯作风。“首长二话不说就要过去看看,除了平时的八辆车,又多带两辆,总共五十人,按说即使几百只红眼病,我们也能全身而退了。”
和打探到的“西北城墙危急,外出清场遇难”不同,看来事情从头到尾都被修改、遮掩住了。章延广和冯嘉师交换一个眼神,身体前倾,却没打断他的叙述。
“到了旧基地外面,刚说派一辆车过去打探,红眼病就都涌出来了。我们边打边走,把战线拉长,本来好好的,谁知开到松树林外,首长的车突然动不了了。”他声音干巴巴的,透着惊魂未定,“四只轮胎被打爆三个,狙击手干的,就埋伏在树林里,周围四辆车也被打定了。我的车当时跟在后面,首长用对讲机说,被埋伏了,让我别过去,回秦鼎求援,他们周旋着。”
章延广不言不动,目光也定定的,身体仿佛雕像。
“我不放心首长,可事
情到了那个地步,都留下才更冒险,就指挥司机陈东灵用最快速度撤离。可惜运气太差,开出几百米居然看见苏慕云几辆车--他本人和他两个手下秦文斌宋建文都在车里,还有扛着枪的狙击手。”他用袖管擦擦鼻涕,握紧拳头:“正好打个照面,我们开车就跑,他派出两辆车追。他们带的家伙狠,没跑多远就把我们车打瘫了,两面包抄过来。车上除了我和陈东灵,还有李宗元、王华英和刘雄,我跟他们说,最重要的是回到秦鼎求援,分头走,能走一个是一个。”
章延广在记忆中搜寻着四个名字,父亲的亲兵他自然熟悉,最不济也有印象,陈东灵和他还是陕西同乡,可惜--他心里明白,这些人大概不在人世了。
董亮惨笑着,手掌不停颤抖:“我们下车分头走,陈东灵跟着我,其他三个掩护。我听见后面枪炮声响个不停,还有爆炸的声音,李宗元吼了一嗓子就没动静了。我跑不动了,陈东灵拽着我,后面有人越追越近,我看见秦文斌的脸,心想,不行了,和他拼了。陈东灵说,不能都死,首长还等着呢,就~就一推我,自己迎过去了。”
章延广垂下目光,盯着自己左脚,半旧作战靴,鞋带整整齐齐,鞋帮满是污泥。
“我接着跑,往树林里跑,半步也没停。越跑越暗,跟黑天一样,不知怎么踩空了,摔在一个土坑里,晕过去了。”大概最惨烈的时候过去了,他抹把泪,话开始有条理,也流利起来:“醒过来的时候傍晚七点,天全黑了,我右腿断了,不敢出声,在坑底听着,林外有车开进开出,却没人说话。我当时想,过了那么久,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不知道首长怎么样;我不能死,我死了对不起陈东灵他们。”
“当晚十点、十二点,次日五点,三拨人在树林里找来找去,一看就是找我的。我沉住气,第三天中午才爬出来,折根树枝当拐杖,慢慢逃出树林。我想了又想,如果首长获救,迟点回去也不要紧;如果首长被害,苏睿不会主持公道,苏慕云肯定灭我的口,必须等到你回来。这么着,我不敢回秦鼎,投奔一个小基地,还算运气好,路上遇到幸存者,保住一条命。”
“过了几天,基地的人参加青萝湾交易会,得到秦鼎通缉我的消息:说我是叛徒,偷了基地机密,哪个团队把我交出去,可以加入秦鼎也换成车和武器、物资,随便挑。”青萝湾是西安附近最大的幸存者交易会,也是十天一次,董亮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有种“我还值点钱”的自豪,“幸好那个基地才三十个人,基本都是亲戚,首领认识我,没把我供出去。我怕连累他们,不敢提首长和苏慕云的事,也不敢让他们帮我打探消息通风报信,黑天白夜藏在地
窖里。”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更怕你什么都不知道,被苏睿苏慕云坑在秦鼎里。”他恢复平时的精明能干,“好不容易腿能动弹了,朝他们借一辆车,悄悄回到秦鼎附近,刚巧遇到吕洞宾何仙姑。”
一席话说完,他打心底悲戚,低声说:“章队,苏睿这人,还算顾全大局,对首长下手八成是苏慕云的主意。说实在的,要不是没防备....”
阴影笼罩住他,章延广霍然起身,朝董亮点点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会议室,脚步声很快消失了。
“差一点,就差这么一点。”留在房间的冯嘉师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几乎捏在一起:“我们十二辆车进了秦鼎,只出来十一辆。要不是年博士,哼哼....老董,搞不好你就得给我们烧纸了。”
一墙之隔,园中见不到花朵颜色,只有挺拔的青松翠柏随着北风轻轻摇摆,池中的水还没结冰。章延广慢慢蹲在摆着三炷香、酒壶和汤碗的父亲墓前。
父亲临死都不知道是自己人背后暗算,还在期待救援。章延广心脏硬邦邦冷冰冰,铺天盖地的愤怒之中居然带着一丝庆幸:也好,起码没多捅老爷子一刀。
几个小时之后,这丝庆幸无限放大,成为惊惶和恐慌: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刚刚归来的张令宏--多年好友,生死兄弟,为了自己私事漂泊在外、图谋复仇的战友--脖颈后方缠着冒血纱布的伤口。
平时沉稳的张令宏带着点不在乎的劲头:“哎,人呐,不能管闲事。回来路上遇到一伙人狩猎,呸,什么TM狩猎,被红眼病围了,怪惨的。我一看,不能不管啊,下车帮一把。这一帮,就麻烦了:也不知哪里窜出一只红眼病,背后啃了老子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