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经学博士笑呵呵地拿着虞玓新做出来的策文,捋着胡子的动作看起来异常悠哉。
“可有何感想?”
最近些时日,虞玓已经尝试着开始做文章。
今日经学博士特地点了他上来,怕是要开始详细解说教导了。
虞玓淡淡说道:“策文有首尾,当以策首、策尾为要。其中正文需阐述简明,论点详细,不可自乱阵脚。如此往复,可挑小节分段针对练习,至少确保文体不出偏差。”
这是近来虞玓在写策文时的感悟。
经学博士颔首,笑着说道:“虽策文需衔接过渡,可其重点你已经抓住了。拆解确实是一种办法,针对练习后能巩固过往的知识,确保在考场上不至于紧张而忘却。”
经学博士开始给虞玓详解策文的不同。
经义策、时务策、方略策、制举策……其中有的有共同之处,有的则是两者合一,其内里区别有的并不明显,有的则是天差地别。如前三者题目多是两道,三道;而制举策在往往是一题多问,故而结构复杂。
之前经学博士让虞玓做文章是让他练练手感,现在开始才是正儿八经地在教。
策文的类型别有不同,但答题的手法类似。完整的策文应当是“策问”与“对策”的同一,两者的结构与呼应需要体现。策问部分以“问题”为主体,起首这一“问”字,标志着提问的开始,可称之为“起问辞”。
经学博士眯着眼继续说道:“一般策种在此后便是问题,提问或长或短,短则每道一个问题,多则数问,需分清主次。”
一篇完整的策问结构便有起间辞,提问及促对语等三个部分,严格的制举策还需制辞与导问;而“对策”则有策头、策项、策尾这三个主要的部分。
虞玓看着经学博士抽出他昨日刚写的文章,指着开头的篇章说道:“这一段勉强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策头。策头有严格的制式,以‘对’‘对曰’为起对辞,在起对辞后一般策文就可直接进入正题对策,收尾要应对策问中的促对语。如此才能互相呼应,篇章精美。”
经学博士在教导虞玓的时候,底下的动静似乎也轻微了许多。
别看经学博士只是明经出身,可他当年年少仅仅只考了一次便中举,只不喜官场才不曾为官。
每次讲解的时候,底下竖着耳朵的鹌鹑们也不少。
“……策项这部分,是策文所阐述的‘策’之根本,故而需得重视,先以‘策曰’开头重提问题内容,继而转入对策内容正式对答,需文章通顺,道理清晰。”经学博士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话罢才吃了口茶水,抬眸看着正在认真记述的虞玓,这才满意继续说下去。
花了点时间把策尾的制式要求告
知虞玓,经学博士趁热打铁指定了两道题目给虞玓下去思考,并说着:“方才所提之严谨苛求,大多只在制举策出现。一般的策问是多道题目分开,故而每道答题都极简明,往往只需数百字。这两道题目都较为简单,眼下你只需思考如何应策便是。但是策头、策项、策尾这三部分不可落下。”
虞玓领了作业下去了,刚坐下来,坐在他前面的刘思远就转过头来。还没和他说话就听到上头的助教咳嗽了两声,继而是经学博士苍老幽幽的声音,“刘思远,你给我上来。”
刘思远的嬉皮笑脸登时就变成了苦瓜脸,他心有戚戚地看了眼虞玓,然后耷拉着脑袋去了前面。坐在斜对面的陈向阳嘲弄着对虞玓挤眉弄眼,然后立刻就低头了。
他可怕了陈寿路的眼神,那贼精。
虞玓并未直接写策文,而是整理着方才记录下来的内容,然后才慢慢看着经学博士递来的题目。
一道问诗,一道问农。
前者偏于史书典籍,后者偏于时务,经学博士特地出这两道策问实则是有些考究的。
只排在最后的刘思远并陈向阳被提点完后,不多时暮色渐浓。
经学博士与助教站在屋舍外,陈寿路似是有些困惑,“虞玓的岁数尚小,就算他现在进度赶上来了,但是根基本就是一件需要牢固的事情。现在就接触策文是不是太早了些?”
赋诗作对的练习是经常有的,而陈寿路也是亲眼看到了虞玓的进步。从最初对经书要典的不通,到后面的运用自如,对他来说也就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虽然时常会被经学博士训斥,可私底下不管是助教还是经学博士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可涉及到策文,还是有些过早了。
经学博士微眯着眼,沉稳地说道:“旁人或许会有此不同,可虞玓那孩子,怕是在这里呆不长久了。”
陈寿路很是惊讶,“他在石城县没别的亲人了,难不成还要搬去其他的地方?”这在他看来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虞小郎君无父无母,就已经失却了稳定的基础。眼下在县学读书,分田有出息,这就已经是足够好的日子了,还能搬到哪里去?
老夫子咳嗽了两声,背在后面的手挠了挠背,瞥了陈寿路一眼,“谁说他没有亲人了?”
陈寿路讪讪,知道这位向来不喜欢背后说人的事,只说其他,“那早干嘛去了。”
“管他们是为甚,如今虞玓读书的劲头正盛,能读得下去便先教着。”经学博士摇头往前走。他的门路比陈寿路要广得多,有些消息县衙里的人都不知道,可他却隐约知道些内幕。
虞玓现在所学的内容在县学确实算得上有进展,可经学博士更清楚繁盛州城里的才子简直不值钱,那老多的天生骄子,哪一个不能比得
过虞玓?以着虞玓现在的情况,倘若当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进了长安城,那可不一定是好事。
亲人亲人,得亲近,才是人。
刘思远戳了戳同窗陈向阳,悄声说道:“你看虞玓。”现在助教和经学博士都在外头说着些事情,屋舍里都很是安静,也有摇头晃脑读书者,唯独刘思远有些走神。
陈向阳本来就沉迷在解文章中,被刘思远戳得回神,恍惚地说道:“什么?”
刘思远瞥了眼屋舍里的座位,眯着眼说道:“你看那角落里,怎生多了把椅子?”他努了努嘴指着后头那位置,正好是在虞玓的后面。
虞玓如今已经开始学如何做文章,开始的几篇被经学博士批得一无是处,近来常能听到老夫子的怒吼。不过县学里的生徒早就习以为常,任谁在最初都须得经过这般流程。
陈向阳挑眉,反而是把刘思远的蠢蠢欲动给压下来了,“你还是赶紧背书,我看昨日夫子考查你的时候,你只背了三篇吧?”
刘思远一被提及这个,顿时就恹恹了,不得不开始勤学苦读。好在他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一开始读书就忘记了其他的事情。
陈向阳则是往后看了一眼,饶有趣味地勾起唇,继而低下头去继续苦读了。
虞玓写完开头,已是日暮,是时候下课了。
读书作诗写文章从不是易事,就算是虞玓都还是得认真苦读,才能品味其中三分真意。
家中富裕些的大多有候在外面的家奴进来帮忙收拾,只有寥寥几个是自己动手。虞玓便是其中之一。他收拾完今日练废的纸张后,就看得到刘思远凑近过来,好奇地说道:“虞玓,你怎不去参加诗会?”
唐朝毕竟以诗书为美,虽然官学惯常对诗赋的看重不及经书,可生徒学子本身就有所憧憬学习,他们这位老夫子更是喜欢好学的生徒,哪怕是其他时间去请教他也没有不允的。
故而这诗会也时常会开。
不单单是在石城,与卢龙并马城这两县也常有交流。
只最近这两月开的三次,往往都被虞玓给回绝了。
虞玓慢吞吞地说道:“我方才学了点皮毛,怎能去献丑呢?”
刘思远大手一挥,对此表示完全没关系。他兴致勃勃地凑到虞玓的面前,看那模样就是打算继续劝说,只还没说两句就被陈向阳扯回来了,“虞玓脾性内敛,他不愿就莫要强求了,再闹小心被夫子听到,又要挨训了。”
陈向阳与刘思远是好友,他这么一说,刘思远顿时就恹恹了,“上次的诗会还没开始就被夫子拦了,我的请帖都发好了,让我好大没脸。”
陈向阳嘲笑他,“我都说了让你赶紧把该默的默了,该写的写了,谁成想你能睡过头去,连带着第二天被夫子抓包,那可不是你自己找麻烦
的?”
刘思远扁着嘴,跺着脚说道:“我不同你好了,尽笑话我。”然后就撒开脚跑了。
虞玓的动作微顿,“不去拦他?”
陈向阳笑着说:“他那脾气就是这样,待会出去没两步就会知道是自己错了,拉不下脸就在县学门口徘徊,待会出去就能见着他了。”果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陈向阳对刘思远这脾气倒是清楚。
待他收拾完笔墨纸砚时,屋舍里的人就只剩下陈向阳与他。
陈向阳算得上是这县学里最喜欢读书的,只他读书与别个不同,只读,不爱解,不知其意,却朗诵成篇,经常让助教头疼。
他看了眼虞玓,突地说道:“后面是传闻中的那只狸奴吧?”
虞玓淡声说道:“确实如此。”
大山公子的脾气日渐古怪起来,虞玓时常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就被他叫起,喜欢他待在左近,却不给虞玓主动靠近,偶尔又低沉着嗷呜主动靠近。
直到今日清晨,巨大的猫咪暴躁地爬上了床头,用那根粗长蓬松的尾巴把虞玓捂着,虞玓半睡半醒间感受着怀里缩进来一大团毛团的触感,顿时就清醒了。
而虞玓清晨到县学时,才发觉大猫悄悄跟着他出们了。
虞玓不得不和最早到的助教解释了来龙去脉,碍于这只如同幼年虎豹大小的狸奴在这石城县里的传闻,陈寿路很痛快地在看过大猫后同意了。
不过要盖着罩子遮掩一下,不然让人看见确实不大好听。
县学不是玩闹的地盘。
最开始陈寿路还以为这件事许是不成,但是没想到虞小郎君听到这句话后,思忖了片刻,回头蹲下来和自家的大猫轻声细语,“你答应才能留下来。”
那头漆黑阴沉的大怪兽甩着带白点的蓬松尾巴,轻而易举卷住了虞玓的手腕,“喵呜——”极其低沉的猫叫声后,陈助教恍惚地看着那头大猫优雅矜贵地跟着虞玓进了教学的屋舍,然后他主动地跳到了虞玓挪来的胡椅上,继而近乎乖顺地被盖住。
那偷溜出来的蓬松尾巴被虞玓一把揪住。
塞了回去。
然后大山公子当真如此安静地跟着他们一天,期间中午吃饭还没被发现,真是让陈寿路叹为观止。
不知是对于这只大猫的懂人性,还是屋舍里那批生徒的迟钝。
陈向阳咳嗽了两声,“我可不可以看看他?”
虞玓收拾完书袋后,弯下腰似乎是说了些什么,起身的时候随手把罩子给掀开,露出底下一双幽绿的猫瞳。被日头骚扰了的巨大猫咪看起来有些生气,在看到虞玓后,他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露出的利齿在日光下闪着净白,非常干净利落。
陈向阳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虽然看着不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向阳总有种这只大猫异常矜贵的错觉,那就像是
在家中捧着一只精致的玉器却异常害怕被摔碎。
可背后发麻却不是错觉。
这只大猫的传闻纷纷扬扬,在王君廓与张三的事迹传扬开来。更勿论在县衙里传出当初那抢匪中有两人好似是大猫弄死后,更是愈发敬畏起来。
原本还是凶恶的名头,县衙公布了真凶后,登时就逆转了。
石城县内近乎把虞宅的这只黑猫捧为凶神。
虞玓就看着陈向阳在看完猫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继而笑着说道:“确实是一只特别漂亮的狸奴。不过刘思远好像也发现了什么,这里毕竟是县学,若是旁人知道了怕是不好。”这便是陈向阳的告诫了。
虞玓谢过了陈向阳的好意后,抿唇说道:“近些日子,县学里有些传闻,你需小心些。”
陈向阳挑眉,听得虞玓这突如其来的话后,如何能不知道是这小郎君投桃报李,只这是何意?
县学里有些传闻,那他为何不知道?
虞玓淡淡地说着:“小考。”
在县学里是需要考试的,而名头为佳者,能得到些许奖励。
上一次的考试除开虞玓新来没参加外,余下县学里的生徒乃陈向阳夺得头名。虽他不通其意,可死记硬背也是一条路,故而每次考试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有人怀疑你作弊,预备明日去助教那里谈论此事。”
虞玓得知此事也是意外,毕竟他的桌椅是在最角落的边上,一旦有人藏身在桌肚的位置近乎是看不出来的。午休的时候虞玓正掀着大山公子的罩子在咪呜咪呜,还没起身就听到进来了几人,开口闭口就是关于这件事的争辩。
最终讨论的结果就是要去告发陈向阳,这让被迫听完了全程的虞玓是不能理解的。
陈向阳沉默了半晌,压低着声音说:“多谢。”有了虞玓的告知,陈向阳才能提前有了准备。
虞玓淡淡说道:“不必挂心,你也帮我遮掩了。”
陈向阳的性格洒脱些,与虞玓道谢完了就先出门去了。
等虞玓步出门外时,正好看到刘思远扁着嘴跟在陈向阳的后面,一副我就是没错是我大度原谅你的傲娇模样,让虞玓不由得微微一顿。
这种融洽至极的关系,有时看来确实有些羡慕。这短暂的思绪在虞玓的心里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消失在不知名的地方。
虞玓带着大猫沿着坊墙往家中走,在走了一小段距离后,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突地回头一看。
后面没人。
虞玓蹙眉,再走两步,那种隐隐被注视的感觉还是残留着。
他索性回身大步走,径直往坊内的巷子去了,那里头躲藏的动静大了些,连续的两声哎哟后,虞玓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狼狈摔在地上的小女童,以及在巷子尾连忙赶回来的半大乞儿。
说
是半大,其实他看起来岁数与虞玓一般大小,那张脸脏兮兮的看不出相貌如何,与地下正呜呜爬起来的女童一般衣衫褴褛,像是刚从什么脏污的地方爬出来。走近了些,那种扑鼻而来的酸臭味让人难以忍受,只虞玓面无表情的模样,就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般。
“你们跟着我作甚?”虞玓抬手把女童给拉起来,就宛如没看到手底蹭上的灰黑。
半大乞儿窜过来把女童抱在怀里,先是仔细看了下忍着啜泣的妹妹伤势如何,在确定只是一些普通的擦伤后,他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虞玓。
他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抱着女童一并跪了下来,“多谢恩人大恩大德!”乞儿带着女童立刻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女童不通内情,也傻乎乎地跟着咬字叩首:“多谢,恩人大,恩大德。”
虞玓忍不住蹙眉,“你们起来。”
“恩人。”
“我说起来。”清冷的嗓音越发淡漠,连续两次的话语让乞儿不敢再跪,抱着女童站起身来。
“你怎么知道?”虞玓淡淡地说道。
乞儿,恩德,只可能是与当初施粥的事有关,可虞玓一贯没出面,他是怎么知道的?
乞儿嗫嚅道:“昨日在米铺偷听到的,张三家最近很热闹,米铺有些顾不上,午后都聚着在说闲话。”张三算是彻底和刘氏撕破脸皮了,现在人还被关在县衙里,张家旁的亲戚都去了家中,阖家正闹着呢。
他当时想去留香楼外面碰运气,还没找到地方就被那里原本的乞丐给赶走了。乞儿只能继续在西北坊游荡,好在午后他在包子店讨到了个包子,勉强能让他们度过那天。
他们就躲在米铺后偏僻的角落,因而他才能偷听到张三米铺的对话。
乞儿裸露的脚趾扭了扭,低下头说道:“恩人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是我近日讨到的钱,还望恩人,不,不嫌弃。”听得出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羞耻到了极致。
是个知恩知耻的。
虞玓看着他手里那四五枚铜钱,继而看着正抱着兄长小腿偷偷看他的女童,微微蹙眉。
“你觉得几钱能算得上你们的买命钱?”他的嗓音极其冷淡,听到这话的乞儿羞耻得脸胀红,连着耳根都发红发烫。
“一,一千钱?”乞儿嗫嚅,手掌都颤起来。
虞玓摇了摇头,对他说道:“跟我来。”
他把两人带回了虞宅。
白霜在得知虞玓领回来两个乞儿后,却是有些高兴。
郎君在娘子去世后,情绪表达得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看着就像毫无波动那般。而在三年回来后,确实也是如此,只是渐渐地、渐渐地,白霜发现拥有了大山公子后,他似乎越来越容易开心了。
他哪怕是开心的时候都是极淡极淡,却有种乍然而开的灵动。
这让白
霜很高兴。
高兴的白霜否决了虞玓试图帮忙烧水的念头,并且和刘嫂一起把虞玓给赶出了后院厨房,只留下乞儿僵硬地抱着妹妹面对两位和善的娘子,惊得他不断地看着门口渴望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