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弼在数日前接到了京城来信。
与此同时,他还接到一道口谕。
来自于当今圣人。
程处弼是个性急的,在得了消息后,回禀了自己的上级,他兴高采烈地一人一马单刀走平州,疾驰了一天一夜后来到这石城县,不说这马换了两三匹,可他却浑然看不出半点的疲倦。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县门开了后,程处弼就一路往虞宅来了,门房刘叔是认得他的,忙不迭把这位青年将领给放了进来。
白霜领着程处弼往里面走,眉梢流露着温婉笑意,“您大清早怎亲自登门了?我家小郎君正在后院梳洗,您可莫要责怪。”
程处弼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有何干系?我这也算是突如其来。”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不见眼,宽厚的模样有些憨憨。
白霜正笑着拐了个弯,刚往前走了两步瞧见那后院的门落,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她微愣住,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作何反应。
就在他们愣住的瞬间,虞玓摇晃着站起身来,只在庭院中定了一瞬,便大步走到了墙壁下,昂头看着那些沐浴着寒意却依旧遍布深绿的满墙地锦。
近来,大猫最喜这里,大半时候常能在此附近见到猫的踪迹。
像是……刻意而为之。
在层层掩映下的地锦里,有些底层的叶子像是被什么啃食掉般,细细微微的印记从头至尾,近乎蔓延了大半的墙壁。
虞玓窥见此幕猛地深呼吸,一口倒抽的冷意擦过胸腔的那瞬,尖锐得宛如一声抽噎。
顷刻,白霜反应过来抢着往里面跑,急急的脚步差点踩住了曳地的裙角,“小郎君,小郎君——”
程处弼的反应比她更快,如同虎豹般窜了出去,眼神锐利地扫射了一圈庭院的四处,这才看着单薄着身子站在庭院地锦下的虞玓,“出什么事了?”
程处弼不知要如何去形容虞玓的神情……那是极为淡漠的神采,哪怕是往日稍稍带着温润的眼眸,都如同凝结了永不能化开的白雪。
虞玓的肩头湿透了。
雪本不该会打湿衣裳。
可这是雨夹雪。
小小的雨,小小的雪,甚至分不出落下的是雨滴还是雪花。
虞玓的眉梢动了动。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头看了眼程处弼和白霜,那苍白的嘴唇动了动,“程大兄怎么过来了?”
那声量很轻,却不知怎地让程处弼遍体发凉。
虞玓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对,可程处弼却敏锐地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白霜的感觉更甚。
她陪在虞玓的身边多年,他的情绪变化总是微妙至极,就算是白霜也往往难以察觉,可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察觉的问题。
她带着深深的担忧,下意识扫了
一圈庭院中的落雪,凌乱的脚步是方才她和程处弼踩出来的痕迹,这破坏了大部分的雪面平整。
只是在虞玓方才停留的位置,白霜看到了如同梅花印记的小脚印,唯有猫才能留下这样的印痕。
温婉的妇人微微一顿,站在庭院中的她不知为何突地一冷。
白霜再度看了一眼这不大不小的庭院。
她知道她遗漏了什么了。
……大山公子呢?
…
程处弼和虞玓对面而坐,他那热情外向的脾性让他忍不住再问:“你当真没事?”
方才他和白霜都问不出虞玓的答案,他只答没事,便请白霜去倒些茶水来。
程处弼得是个蠢货,才能真的以为虞玓当真无碍。
可要是虞玓不说,他也毫无办法。
虞玓慢吞吞抬头看着程处弼,那淡漠的眉梢甚至无半点动容,“有事。”他说得极为坦然,“然无可挽回。”
那清冷的嗓音没有任何波动,就好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森长的睫毛微颤,那细碎的落雪覆盖住了漆黑,分明现在的虞玓没有任何的表情,他说话的嗓音也很是平静。
程处弼:……行。
这人坦率完了,怎他娘更不舒服了?!
程处弼郁闷着郁闷着,郁闷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过来的原因。
只是经此一事,他那兴奋的情绪也如同被冷水浇灭,程处弼有点恹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虞玓。
“这是京中传来的消息,你且看看吧。”
虞玓抬手接过书信,低头揭开了红色的印泥,拆开了这份薄薄的信件。
信件抬头。
——虞玓亲启。
他顿住。
再没有任何人比虞玓清楚这些字迹了。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些勾勒的比划,扭转的笔锋,用笔的力道……清晰得宛如在虞玓的心中留下重重的刻痕……这是,当初虞晦拿给虞玓练习的字帖之一。
虞玓的字迹,多多少少有几分是脱骨于其中。
这在他年幼时练习许多的字迹,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虞玓合眼,轻轻吐息着。
屋舍内很安静,程处弼没有说话,就像是在给虞玓冷静的时间。
待他看完书信后,程处弼才轻声地说道:“虞公希望你能上京。”他在说完这句话后,踌躇了片刻,随即说道:“送信的是宫里的人,也送来了宫中的口谕。”
程处弼不必看,都知道虞公的书信只可能是请求。但多了圣人口谕后,这请求就变了些味道。
程处弼像是害怕虞玓多想那般,急急又解释着:“虞公不是那等强迫的性子,这圣人的口谕,怕是我那老爹带着一群老将军给胡闹强求来的……”
“多谢。”
程处弼的话还未说完,虞玓忽而起身,对着青年长身一礼。惊得程处弼猛地站起窜了过来,连连把虞玓
给扶了起来,“这是干嘛?差点没把我吓死!”
虞玓平静地说道:“若不是你忙前忙后,怕是我就彻底淡了此事。”
他低头定定地看着虞公的书信,眼神不经意间落在“长安”二字,随即连唯有波澜的眼眸都彻底淡漠了下来。
滴答。
窗外的雨夹雪,像是彻底地变幻作了冷彻的雨势。
敲打着屋檐的雨水快速地冲刷着庭院墙角,那些被踩出来的脚印迅速消融,伴随着水的痕迹消失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褪去银装素裹的庭院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也彻底消去了大猫在世间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痕迹。
虞玓安静听着雨声,然后把书信收起,慢慢折叠回信封内,这轻柔的动作,他做起来很慢,像是在这简单的步骤中,他也在整理着莫名古怪的情绪。
然后他说:“好。”
虞玓敛眉,淡淡地说道:“我去长安。”
…
事情一旦开头,要做起来似乎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
对石城县来说,程处弼的身份很好用。
其他的事情尚且还说,县学与经学博士那里,却是必须得虞玓亲自走一趟的。
经学博士对虞玓的来意并不奇怪,他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在下课的时候,经学博士对这些来访的生徒总是带着宽厚的态度,王家的宅子很小,但是很温馨,他们在交谈的时候,老夫人甚至还过来看了一眼,还给了虞玓见面礼。
当虞玓收着老夫人强塞给他的玉佩时,那有些镇静中稍显懵懂的小模样,让经学博士好笑之余,又有些莫名的怜惜。
经学博士的声音有些沧桑,慢慢地说道:“你已经做好了决定?”
虞玓微微顿了顿,他不知这一刻停顿的原因是为何,但是在停滞后他平静地说道:“他或许,真是学生的亲人。”
经学博士点了点头,平静地说着:“既如此,那也是好事一桩。若是能得亲人庇护一二,总好过一人拼搏要来得好些。”他或许不知道虞玓所指远亲到底是谁,可老夫子却是知道程处弼的身份。能让他奔波前后,而虞玓的姓氏……这其中的因果,其实也不难猜测。
“只要是你愿意,那也没什么大事。”他宽厚地说道。
虞玓的神色有些淡漠,他低垂着眉眼,似是在看着地毯上的纹路,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像是在说着其他人的事情:“有……人,希望我去长安。”他无意识间在掐着食指指腹,“既如此,去便去了。”
经学博士吃茶的动作顿了顿,他那双浑浊的眼球看了眼虞玓。
半晌后,他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和虞玓交代着些寻常的事情,而后把虞玓此前做的文章还给了他。
“时间太紧了些,若是能再给你半个月的事情,你能写出更好的文章。但是此事不着急
,这是我的举荐。倘若你进长安后,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可带着这封信去安仁坊。”
这是做夫子的私心,虽然他在这里才有几月,却是最得经学博士喜欢的学生。
就是那县衙的老东西,盼着望着,十个李连青也比不得一个虞玓。前儿听说那厮已经被老东西赶出石城县,就不知是压哪儿蹉跎去了。
虞玓接过这两份东西,对着经学博士行了三礼后,这才从王家离开。
县学里的消息总是穿得飞快,先是刘思远找上门来,而后是陈向阳,其他几个平日里和虞玓的关系还算可以的同窗都登门拜访。
一连串应酬的事情在接下来的几日连轴转,直到虞玓收拾细软把东西都搬上马车后,那种即将要离开的感觉才尘埃落定。
瘦弱的郎君站在门口,他这些日子看起来更消瘦了些。
白霜隐约猜出了虞玓最近沉默的缘由。
大山公子消失了。
任凭她们找遍了偌大的虞宅,都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哪怕是每日须得跟在郎君身边的时辰,都再不见猫的痕迹。那日虞玓淡漠如冰封的模样犹在她的眼前,白霜不敢去问此事,同时按下了家中其他人的猜测。
可虞玓日常行为一应正常,没有任何波动,这让白霜愈发担忧,却无从劝起。
近日来虞玓常会站在窗前眺望着墙外的绿意,那遍布墙壁的地锦是这冬日唯一的绿色,挤挤挨挨的藤叶爬满了虞宅,在落雪中依旧顽强生长着。
有一日,白霜忍不住敲边问了:“郎君为何一直看着这地锦?”
虞玓慢吞吞拢着袖子,平静地说:“白霜姐姐,以后家中不要养地锦,可以吗?”
白霜顿了顿,隐隐约约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般。
思索再三后,她心里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些碎片,猛地抬头看着依旧一脸平静的小郎君,一瞬间眼底的热意就浮了上来。
她不敢眨眼,生怕一眨,那泪就落了下来,“好,当然好,依着小郎君便是。”白霜红着眼,微笑着说道。
刘叔一家也会跟着虞玓去长安。
虞玓给了刘家思考的时间,最后是白霜拍板决定了这件事。
“当初我们是跟着虞家来到了石城县,如今小郎君要去长安,说是帮忙也好,追随也罢,难不成我等留在这石城县,就能有长足的发展?”
白霜平日里在刘家是安静的,可她的意见,往往是最值得听从的。
不过一夜,刘家就做出了决定。
刘勇正卖着力气,把最后一箱子书搬上马车,旁边是白霜正拿着账本一件件对着东西,大件的东西自然是不搬的,除了常备必须的东西,最多的就是那些书了。
程处弼幽幽地说道:“这些书,怕是我十辈子都读不完。”
白霜笑着说道:“这才不到五分之一的书。”
虞玓准备带走的书籍全部都是珍本孤本,以及还未看过的书籍,那些已经看完了的书全部都被他送给了其他的同窗。其他的同窗得到虞玓这临别赠礼的时候还满脸高兴,唯独刘思远却有些郁闷,他可真的不喜欢读书。
程处弼在送信来的那一天在虞宅狠狠睡了大半天,第二天又精龙活虎给虞玓帮忙,跑通了县衙的门路后,当天下午程处弼就回去了,约好七日后来接虞玓。
程处弼本来就差不多要回京,遇到虞玓这事后,也不知道武人的思维究竟是如何,大概是趁热打铁生怕虞玓又要跑了。
他径直把回长安的时间提前了半个月,当他带着一小队人马抵达石城县的时候,接走虞玓就直接往长安走了。
这冬日赶路确实比较难,尤其是虞玓这边还带着两辆马车,但是这时而下雪的天气本来就不能跑快马,车队走得极为淡定。
虞玓偶尔还会出去松活松活筋骨。
程处弼带着虞玓跑了两次,笑得开朗,“这般还是正道,一直呆在马车中可不成。”
虞玓淡淡地说道:“我身子弱,再冷些怕是得龟缩在马车里了。”骑马倒是不惧的,只是纵马狂奔那寒意就不止是现在这点微末了。
程处弼哈哈大笑,“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畏寒怕冷说得坦然淡定的,不过再冷些能缩在马车里自然是好的。”他耸着肩,开始把虞玓一些不正确的姿势都给慢慢纠正过来。
在一路骑行的过程中,程处弼也提及了那王君廓的下场。
“我那上头一听到是王君廓,直接派人过来折冲府把人接走了。我估摸着命肯定是没了,但是不知京中可有别的想法。”程处弼在提起这些事的时候,总带着与憨厚外表不大一样的敏锐。
这或许是因为他家世的缘故。
虞玓呼吸间扑出了一大团白雾,昨夜下了大雪,官道很不好走。
经过的县城门口有武卒铲了小半日的雪,才清出了勉强能走的路来。若是最近雪势都这么大的话,程处弼他们预备着歇几日再走。
“他当死。”虞玓敛眉,拽着缰绳的手指微微发僵。
每日白霜都会督促虞玓要涂些膏霜,就是生怕他在外头给冻伤了。
程处弼摸了摸脑袋,“我也希望,只希望贵人都如此。”他瞥了眼还在下着雪的阴沉天色,“真是倒霉,今年的雪势真大。”
虞玓偏头接了朵雪花,平静自如地说道:“瑞雪兆丰年,只要不过量,能比往年要好上许多。”
程处弼挑眉,“你们这些文人文绉绉的,我也不懂你们的说法。不过是好事就算了,生熬着呗。”他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看起来是个憨厚的傻大哥。
后面跟着的骑马者拽了拽缰绳,带动着马匹往前跑动了两下,“三郎,后面感觉有人在跟
着。”
程处弼在折冲府的官职是偏将,不大不小的一个官职。他现在身边跟着的人大多数是随着程知节送信时派来的队伍。就跟程处弼担心虞玓会跑的一般,程知节这做老子的也怕儿子继续头脑发热不愿意回来了。这派来的人是护送,却也是某种程度的督促。
程处弼回京,只带走了折冲府一个与他特别相性的副手。
他蹙着眉看着前头的白雪皑皑,嘀咕着:“怎这些土匪光天化日都来劫道,这不是把国法当做空谈吗?”
虞玓看着这周围的地势,这里虽然是官道,可他们已经离开了相州,正绕着太行山在走。这沿途还是山路居多,若是要特地绕开则太过麻烦。程处弼带着的这一批都是程家的人,虽只有二十余人,却都是骁勇善战的家丁,端的是艺高人胆大,甚至在听得这话的时候,虞玓还能感觉到他们多少是有些兴奋的。
这一路走来,程处弼顺手挑破的山寨可有三四个。
“这附近有个村镇叫科斗店,再往前走会经过一处天井关的羊肠坂道,只容得下一队车马勉强通过。”这队伍打头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精悍男人,名叫程一丁,他留着大把的胡须,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三郎,若是他们要歼灭我们,在这里或许能动些手脚。”
程处弼摸了摸下巴,“这附近最好的伏击地点就是天井关。只待我们进去,前后堵住就是一番突刺。不若从山壁顶端丢些石头火把燃油,却也是一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