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荷微笑冲着背后的两位家奴打了个手势,在他们过来的时候抬手干脆利落把王修林打昏了。
王修林软倒下来的身体正好被家奴拉住,至少没摔在地上。
杜荷轻笑着看那两位王姓族兄,慢条斯理地弹了弹袖子,语气却是有些冰凉,“王世兄看来是真的喝多了。”
那两位族兄面面相觑,这件事到底是他们不占理。
杜荷来这一出,他们也无话可说,待家丁们半强迫半拖着他们离开后,杜荷忙转身跪下行礼,“让这等人惊扰了太子殿下,真是罪该万死!”
太子摆了摆手,含笑说道:“起来吧,你们再跪下去,虞玓可要蹦跶起来了。”
杜荷这才留意到太子殿下与虞玓正坐在一席。
在他们跪下的瞬间,虞玓已打算站起身来,可手腕却被太子牢牢压住,不得起身避让。
杜荷微愣,连忙带着杜礼站起身来。
看太子那模样是全然不打算插手这事,杜荷总算松了口气。
这件事本就是他疏忽了,要是闹大可当真是不得了。杜荷正想着让人把这片区域看得更紧些,就听到后面有个身份高些的客女凑上前来,在杜荷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虞玓挣动了两下,太子微松了力气让他抽出手来。他淡淡地说道:“殿下,您该回去了。”方才王修林闯进来这件事是偶然,但是再继续下去可就不一定是偶然了。
虞玓站起身来,却看到他和杜礼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杜礼朝着几位欠身,先退出去主持诗会了。
他敛眉想了想,平静地说道:“打了小的,引出大的吗?”
杜荷突听到虞玓这话,纵然心头有些苦闷,却还是笑出声来,“你这话倒是应景。”
太原王家也是山东士族的一脉,说起来虽稍显落没,却还是庞大的士族。王修林在太学读书,虽颇得看重,到底还是借了家族的势,而他的堂兄王修远才算是惊才艳艳,让人不容小觑。王修远并不在长安读书,而是在王氏家学潜心修习,纵然如此,他才子的佳名依旧远扬,足以看得出来此子的天赋。
就在方才的诗会上,他以一首《重阳诗会所感》博得了头彩。
方才那王修远看着自家堂弟王修林是被扶出来的,那自然是欲要质问个一二来。
若非现在有太子在,杜荷要处理这种突发戏码倒也是简单。哪怕生事,顶多是虞玓与王修远比斗便是,有杜荷压着总不会生事,可多了太子殿下……以他方才对虞玓的看重,怕是有些不妥。
虞玓淡淡说道:“打一拖二,实在是麻烦。我还是与杜世兄出去看看吧。”这种戏码让他有些不耐。
只听得太子轻笑了两声,微弯的指骨系住那斗篷,赞同地说道:“那就且看看
去吧。”
杜荷:……
您来掺和什么劲儿啊?!
…
“……俯临秦山川,高会汉公卿。未追赤松子,且泛□□英。赓歌圣人作,海内同休明。”杜礼笑着说道,“杜世兄这首诗句意境深远,让人回味不穷啊。”
王修远的相貌宽厚,嗓音低沉正经,“子度,你莫要糊弄我。我那堂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修林已经被搀扶着下去休息了,不过王修远却不是那么容易过去。他拧着粗眉看着杜礼,大有若是杜礼不说个清楚,这件事就不能善了的模样。
杜礼虽笑着,对王家的这种做派却有些不喜。
纵然他们杜韦两家同是京兆世家,可在这些山东士族的眼中,到底还是区区后起之秀。眼下杜韦皆有子弟在朝中身任重职,却也丝毫得不到他们这几家的看重。
矜持傲慢的态度与他们闻名天下的世家名声始终是如影随形的。
若换了旁人,可不敢同杜礼这般强硬地说话。
一道清冷的嗓音淡淡传来,有人自后面踱步而来,冷漠地说道:“是你在寻我?”
王修远微愣,抬头看去,却发现是一个年纪不大的清隽郎君。
他的神色淡漠,眉梢宛如凝着寒意,鬓间簪着朵娇养的白银雪球,虽有些别样的怪异,却有种恣意洒脱的美感。端看这郎君的模样,合该是个冷静寡淡的脾气,怎会与他的堂弟起了冲突?
王修远蹙眉,看了两眼正站在他身旁的族内子弟,以他的敏锐已经发现事情或许有些不大对劲。然这些都应当是回去后再解决的族内事。
“是小郎君与我那不成器的堂弟起了冲突?不知您是哪位?”王修远沉声说道。
杜荷笑道:“这位可是虞公的侄孙虞玓,王行之,你难不成想与他比试不成?”行之是王修远的字,说来他可比虞玓要大上一轮的岁数,杜荷这隐隐压下来的说法,却像是在说他以大欺小般。
王修远淡淡地看了眼杜荷,低沉地说道:“你说的……”
他的话还未说话,虞玓便平静地打断,“今日的事,是你那堂弟吃醉酒惹出来。与你本无干系,若你要强替你堂弟出头,倒也有个法子。”
一瞬间,在场诸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虞玓身上。
只见他抬眸远望着那些波光粼粼的河面,像极了掰碎的光芒散落,煞是好看。
“我听说王世兄才高八斗,可七步成诗,百步成文。不若今日就以一炷香为期限,各自作文如何?”虞玓淡淡说道。
杜荷蹙眉,当下就要阻止。
王修远此人确实颇有才华,其文学远超王修林,哪怕是虞玓才思敏捷,这年岁相差近十年,这可不是简单就能弥补过来的擦局。
王修远听得虞玓说话,原是在认真听着,只不知想起了什么范儿渐渐皱起眉头,片刻
后他突地说道:“王延休是你什么人?”
虞玓蹙眉。
“你是太原王氏出身,与琅琊王氏有何干系?”
两人这突然一来一往,就宛如在打哑谜。
王延休是王老夫子的名讳。
想当初还是虞玓离开石城县前,他从经学博士手中得到一份举荐书信,这才得知了经学博士的姓名为何。只不过虞玓在来到长安后,倒也曾经升起过要去拜访的念头,不过等他寻到那安仁坊时,听说那坊间人家已经搬走,故而没了下文。
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一家,可经过虞陟孜孜不倦的教诲后,虞玓大抵是清楚了这些世家的纠葛。
琅琊王氏起初显贵于魏晋,如今已经没落,虽还有名头却少有出人头地者。而太原王氏可谓是后来居上,虽在圣人的抑制下稍显颓然,却依旧是个庞然大物。
这两家若真有关系,那大概得往前推算五百年,方才能勾扯上关系。
王修远反而收敛了情绪,温和地说道:“王老乃是我的伯父。早年间他与家中闹翻自出家去,已有三十年未曾归家。对外也一直声称是琅琊王氏出身,不愿与我们为伍。”他说得平静,可要能与太原王氏撕扯开来,须得是多强大的魄力。
虞玓倒是没想到,那位颐养儿孙的经学博士年轻时是如此犀利的性格。
王修远继续说道:“当年的事已然过去,家中父母偶与他书信来往。只他常一年回信一封,极为难得。去岁倒是多了封书信,提及了一虞姓的学生……只没想到,那人竟然是你。”他的态度骤转急下,笑着说道,“你说得是,今日之事必然是有误会在身。待我那堂弟醒来后,我必是要压着他来给虞贤弟赔罪道歉才是。”
他拱着手笑着,三言两语间就把这件事给翻了篇。
虞玓挑眉,看着这态度极为温和的王修远,那脸上挂着的笑意让他不大喜欢。
背后窜上温暖的触感,一只大手贴在了虞玓的背脊上,像是宽慰,又像是在安抚。虞玓敛住情绪,淡淡地说道:“自当是听从王世兄。”
等王修远带着那几个族兄弟远去后,杜荷才啧啧称奇地靠近,“他虽然看着宽厚,却不是这么好的脾性。你们方才提及到的王延休到底是何人?”
虞玓摇头,“他是我往日在石城县的经学博士,当初离开县城时他曾与我一封书信,说是长安后若有事可去拜访。我后来曾去安仁坊,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
故而阴差阳错间,他还未曾与夫子书信中所提及到的人家碰面。
只没想到,经学博士竟会是太原王氏的人。
杜荷道:“这却也是孽缘。”他边与虞玓说着话,边下意识往虞玓的身后看去。
虞玓平静地说道:“你再多看几遍,就更容易暴露了。”
杜荷猛地扭回来头,声音近乎是从牙齿里面憋出来的,“你怎能如此淡定?”
他还得是确保现在这个距离,太子殿下一定不会听到他的话,才敢这么轻声编排。
虞玓言辞淡漠,听起来毫无情绪,“为何要担忧?太子殿下难不成是什么吃人的猛兽变成?纵然他确实是身份尊贵,拥有无上的权势。可好歹殿下也是讲道理的,只不过是举手投足间的事情,纵是有些过错,难道也至于掉了脑袋?”
杜荷:“……在你看来,只有掉了脑袋才算是大事?”
虞玓斜睨了他一眼,“错,我觉得今日来你这宴席,才算是一件错误的大事。”
杜荷想着刚刚虞玓这么一连环串的事情,顿时笑着同虞玓赔礼道歉,然后低声说道:“殿下可还看着你呢,还是得早点劝太子殿下回去。”
虞玓面不改色地说道:“都说了别再乱看了,今日是诗会,难不成你这做主人家的还不需去四处看看?尽赖在我这里算什么事?王家兄弟离开后,总不会还有第三个不长眼的过来,你尽可去吧。”
光是看杜荷那模样,虞玓便清楚这猴精的家伙是想要让他去劝说。
那就别留着碍事了。
杜荷被哀怨地赶走了——其实是不得不走——虞玓转身看着那依旧披着风帽怡然自得地观赏着周围的太子殿下,虽然神色不变,言语却有些无奈,“您可是看够热闹了?”
方才太子一触即离的手掌虽未留下多少痕迹,却是让虞玓一口答应王修远退步的原因。
若是虞玓再晚了一步,不知怎的他凭空有种太子要出手的错觉。不管是不是真的,太子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出现。
不然依着虞玓的脾性,刚才可不能那么简单就放过了。
虞玓眼眸微眯,想着方才那王修林王修远兄弟两人的做派……他隐约记得,虞陟在太学里面,倒也有几个至交好友……在他沉思的时候,戴着风帽的太子殿下靠上前来,抬手取下虞玓鬓间的白银雪球,拿在手心里把玩,“近年来王家,以王修林为首,其子弟多是借由与朝官联姻而获得在朝堂走动的门路。虽有圣人限制,可往往屡禁不止。”
虞玓低眸,至少今日能出现在杜家别院的人,多少是与其有关系的。
这千丝万缕,透由诸多的世家层层联系在一处,哪怕是圣人所依仗的关陇贵族,在面对山东士族这矜贵名头,仍然宛如从骨子里矮了一层般。
虞玓语气薄凉,“自己硬不得骨头,就莫怪旁人会低看一眼。”他这话不知是在讥讽方才的王氏,还是在嘲讽这惯常所见的事态。
杜荷分明是杜家子孙,方才与那王家兄弟交锋时,也隐有让步之举。
这又何尝不是对这种规则的默许?
虞玓眼见太子毫无要离开的打算
,只能请他一同回去原来的位子坐着。席位上的小壶滚烫,边上多了一盅菊花茶来。在两卷诗集的旁边,还多了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
虞玓挑眉,倒是随手把原本茶水换了,再沏了这菊花茶来。
淡淡的花香味缭绕,虞玓把茶盏推到太子身前,一手倒是开始给那砚台加了水,慢吞吞研磨起墨来。
太子轻笑出声,那仍旧戴着风帽的面容只露出白皙的下半张脸来,“突然有了灵感?”
虞玓模糊地支吾应了声。
纵是这作诗对对子写文章,若是碰上那激情灵感勃发时,自然有源源不绝的文字流淌自笔下。这确是不可多得的机遇,虞玓磨了一缸墨水出来时,便看到桌案上已然铺好了纸张,右上角摆着的纸镇看起来如此熟悉,就宛如刚刚从太子身上解下来的玉佩一般。
虞玓幽幽地望了一眼正在闲散看书的太子殿下,只感觉今日这位就像是出宫散心来了。
先是去佛寺,继而又来着独家别院……
虞玓敛住心神,提笔蘸了墨水,左手按在白纸边缘,直望着那潏河水面出神,待第一滴墨水滴落时,他动了。
李承乾靠近些,在虞玓的背后越过去看。
“……自认门第出身未尝不为第一,常贬寒门无出路……然公等或以躬亲吏事为耻,或嫌寒士清廉,或施以靡靡之风,或以卖婚养家……不以才行相尚,乃夜郎自大!
“此如谓大同之运,常可容奸;谓无事之秋,纵其长恶。正可谓养虎灾深,驯枭逆大,时日渐久,终成大祸!”
李承乾凝神,虞玓如此犀利的笔锋,一字一句皆戳中了他的心思。若非此文言中的乃是官道科举,而非剑指天下,甚至能冠以檄文之名!
“……乃百姓之天下邪?君王之天下邪?亦或世家之天下邪?小儿晓五姓,未尝知李氏,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不,这本就应当是一份檄文!
虞玓浑然不觉身后有人,一笔一墨皆是随心而动,把沉寂了许久的所思所想通通倾斜而出。这并非是虞玓一时兴起,已经是思考多时,只不过因着方才的事情反而被激发出畅所欲言的冲动来。
以科举之事,言世家之祸!
他的坐姿板正,宽大的袖子擦过砚台边缘,在桌案拖下一道长长的黑痕。如同那残阳西下,在潏河拖长了眷恋不舍的余光。
寥寥数百字,虞玓匆匆提笔而至落下,却已经少说一炷香的时间。
他所保持的姿势过得太久,甚至在他停下来的时候肩肘都有骨骼轻响的动静来。
虞玓轻舒口气,随手取了张纸要盖上,却中途给一只手给拦住。
李承乾不知何时从他背后弯下腰来,取走了那几张写满了的纸张,“墨渍还未干,盖上去就毁了。”他像是不知道虞玓刚才那
举动的含义,津津有味地重新再读了一遍。
虞玓抬手揉了揉眉心,这才留意到四周有些昏暗,外头的喧闹声也不如往常,大概是人都走得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