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业沉默地守在门外,今日本该是长孙泽来守卫太子殿下,可不知为何三日前轮值的顺序调换了。
今日本该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好天气。
长久的雨后,终于迎来一个晴朗的日子,淡薄的阳光散落,淡色的日光在禁军护甲上跳舞,那沉淡的色彩让王宝业的眼睛有些刺痛。
大兴殿内的争辩并不激烈,甚至是带着温和的你来我往。
可落在王宝业耳中,这无疑是猛烈的拼杀。
分明是平淡的、彬彬有礼的语句,在太子殿下口中轻柔吐露出来的时候,宛如尖刀刺骨,刀刀毙命。
王宝业的神色是紧绷的。
他有些明白,当初为何在挤兑了长孙泽后,太子会提拔他上来了。
这或许是原因之一。
王宝业两脚分立,严肃的眼神望着殿外,却清楚如他这样的人定然不止一个……方才殿内太子所说的内容,可有很多都不是经由他的手查出来的……他咽了咽喉咙,神色却越发冷凝。
两刻钟后,朝会已散。
王宝业恭敬地行礼,迎接着方才从殿内迈步而出的李承乾,“太子殿下。”
俊秀的青年面带笑意,那温柔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在殿内的剑拔弩张,“去左春坊。”
“诺!”
事情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待虞玓知道此事,已经是一日后,虞陟从国子学而归。
虞陟端坐在虞玓的对面,气定神闲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我觉得,你看起来比我还要淡定得多?”
虞玓平静地说道:“大郎热心,弟弟极为感谢。”
虞陟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换了换跪坐的姿势,没什么形象地倚靠在桌案上,“我知道的也不多,就是从几个同窗那里得知,太子殿下似乎在朝堂上抨击了世家,颇有剑指士族的意味。”
虽然虞陟说得轻松,可从他微微蹙眉的模样,还是能看得出来严重性。
国子学的气氛不如以往,同窗们一旦碰面所聊得便是此事,有种人人自危的错觉。而往长安街头的坊间去,又是一种不同的言论,那些聚集而来等候来年科举的学子们赞同者有、反对者有,而日渐围在雍州府前的学子可是越来越多了。
彼此间尖锐的对立气氛隐约显露。
如今在虞陟看来,这两者一旦再有什么矛盾被挑破,瞬间就会激化眼下的情况。
“虞玓,你可知其中的危险?”虞陟沉声说道。
作为隐隐的中心,一旦出事,不管虞玓到底想不想要,他都会被卷入事件中去。如今虞玓可算是出了大名,不管究竟认不认识他这么个人,至少人手一份所谓的《论虚实》,而再往外传阅,也不知京城外能有几何。太子殿下对世家撕破脸来,如此争锋相对,倘若没人想拿虞玓来做
靶子,那才是奇怪了!
虞玓脸色平静地拆着信封,“大郎,这就得看太子殿下的手腕了。”
图穷匕见后,一方总会穷追猛打,再加上圣人的默许,原本顽固抱团的世家总会有人开始动摇。
一旦开始动摇,就是太子瓦解的时机。
事实上,太子眼下想要的,不过是广开科举,破除世家的垄断罢了。可若不是这么狠咬一口,贪婪的人不会舍得断尾求生。
“太子殿下?”虞陟蹙眉,看着虞玓取出信来,“你就这般相信他?二郎……纵然是太子殿下,他如今也还未二十,难道你当真不害怕一旦一朝踏错……”
“我信他。”
虞玓把看完的信收入信封,漫不经心说道。
这份来信确实超出了他的意料,竟然是经学博士送来的……若是按着时间来算,大概得是三四个月前写的了。
虞陟观他说得随性,可是以虞玓的脾性,能说得这般随意从容,反而是发自内心的话语。
他郁闷地扁嘴,“你都躲在家中,阿耶阿娘也不在府上,只得我一个人日日出府读书,这未免也太过不公!”
虞玓抿唇,手指搭在信封上,抬眸看着虞陟,“那不若我们一起去见叔祖?”
虞陟气闷,“你就爱拿这件事来气我?!”
虞玓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摇着头说道:“我并非拿你来做幌子,大郎说得确实有理,但凡有叔祖出面,你要是请假也便宜些。”
当初不让虞陟退回来,是因着此事多少不会牵扯到他身上,若是他也退了反而不妥。只现在虞玓却想着他在这般纷扰的环境中,再继续在国子学内也不合适。
没想到虞陟反而摇了摇头,“现在你近乎是刻意避嫌的状态,许多的事情反而消息来得慢些。祖父自有他的门路,可你也不能日日去问他。还是我来。”
国子学内的消息纷杂,可终究是一条路。
虞陟面无表情的脸色有些松怔,反而被虞陟越过桌案来揉了揉脑袋,“二郎,莫要忘了,我可是你的哥哥。”
虞玓微垂着头,眼里有些亮光。
这日傍晚,赵国公府上,来了位难得的客人。
长孙泽回了府,与大哥长孙冲、二哥长孙涣等一同在偏厅同长孙无忌说话。
“太子,怕是早有此心。”长孙无忌沉沉地说道。
长孙冲是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低调华贵的服饰,看起来与身旁儒雅的二弟与粗壮的十一弟都别有不同,“阿耶,我观太子殿下的言行,其所指乃是山东士族居多,您何须介怀?”
长孙无忌瞥了他一眼,“便是山东士族又如何?你可知魏征、房玄龄之流,尽数是山东出身,哪怕结亲也爱与他们同往。再问问自己,是否曾也是做过类似相仿的事来?这士族外头看着香,内里一个个翻去
,皆是腐朽沉臭,谁能经得起彻查来?”
沉默的长孙涣抬头看着对面的长孙泽,“十一,最近东宫可有不妥?”
长孙泽憨憨地说道:“太子殿下的每日行程与往常无二,不过圣人下令加派了人手,由以往的每日两队增添到了四队人手,太子一旦出行必定有人拱卫。”此处暗喻的乃是那些暗处的人手,这就不是长孙泽所能沾手的了。
长孙冲蹙眉,“圣人对此也是默许的。”
长孙无忌淡淡地说道:“几年前定姓的事,不就看得出来圣人的意思?如今太子有意,并且也当真掌握了某些不大合适的证据来,倘若掀开来,倒也算是底牌。如若真的要查,哪怕是圣人不打算大动,都可能给撸下层皮来。”
不管是官家还是士族,都清楚要大动万是不能。可若要磋磨人,却也有得是手段。如太子殿下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来死磕,事态如何……尚未可知。
“阿耶……”长孙泽皱着粗眉,看起来不求甚解,“太子殿下现在,倒也没看出来多少手段来,如何就怕了他?”
“慎言!”
长孙无忌呵责!
因着世家拱卫的缘由,有时候会有皇权力有未逮的地方,可长孙无忌始终记得如今这般局面,乃是因为圣人心慈的缘故。他默许用时间来潜移默化,推演着事态的变化……如若用雷霆打击,便是世家又如何,许多事情只争口舌是无用的。
这皇权在握,始终是一把悬在他们头上的权柄,无论如何都不是长孙泽可以轻忽的!
长孙泽猛地收声。
长孙无忌起身踱步,沉声地说道:“太子殿下的手段与圣人不同,他更年轻,也更激进。眼下事态不管是不是太子殿下早有预料的局面,可如今长安内外甚嚣尘上,总会逼得朝堂给个回应。”哪怕官家不愿,却也是不得不为之。
民心所向,万不能背之。
前有太子剑指威逼,后有万万学子请愿,哪怕这其中还有权贵子弟反对,可难不成他们也能舍下脸皮,一同去那雍州府,去那朱雀门外围堵?
士族爱脸,是决计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故朝臣所见,皆是拥护《论虚实》者。
只不过在长孙无忌看来,此当是第一步,而朝堂上的发难,则是第二步,紧接着再三,怕是还会对士族拔剑……这一环扣一环,难不成每一步都被太子殿下算计到了?
长孙无忌沧桑的眼眸闪过异色,背着手有些沉寂。
太子殿下这般年轻的岁数,却已经心思如此缜密了?
日暮西下,那东市书铺里头,活计急急往后头去,寻着正在屋里算着账本的大掌柜地说道:“掌柜的,那商人还是旧处,不曾移动。”
中年掌柜抬头看他,“可曾让人发现了你的踪迹?”
活计笑着说道:“我以
前是什么出身,难道您还不知道吗?藏匿行踪对我来说并不难,那客栈的前后门都有我打点的朋友在,你就放心吧。”
中年掌柜点了点头,从柜子里取出一包糕点来,“去与你那些朋友吃吧,阿牛,今日店内的事情都忙完了。”
活计阿牛笑眯了眼,乐呵呵地说道:“我先回家去,留一半给三花吃。”
“去吧去吧。”大掌柜跟赶蚊子似的。
阿牛也不在乎,他知道掌柜的向来是嘴巴厉害,心里却是软的。
等屋里没人后,这大掌柜才重新低头,借着窗外暮色摸索了两下,在底层的箱子里翻出来一本册子来,他放在今日要送往主家那处去的账本上,掀开来在往日的记录下再添几笔。
大掌柜忍不住微眯起眼来,想着那日接到太子的命令来这书铺应职,令他诸事皆要听从主家的吩咐。待数日后,他方才知道这主家却是永兴县公府上的虞玓。
此子年纪虽小,却有些让人刮目相看。
至少这书铺所捣鼓出来的所谓“活字”确实让人惊叹,更勿论在《贞观杂报》记载了《论虚实》一文的前一日,大掌柜就接到了虞玓的指令,在翌日下午开始让匠人印刷《论虚实》免费派发,若有人问,便说是有大主顾特让人印刷派送;而倘若有人登门来让印刷,拖上一段时间后答应他,再则派人日日观察,盯紧一应行动,莫要走脱了风声。
原本大掌柜对后者还有些不解,却没想到当日真的有人撞到手里来了。
后来大掌柜才知道,他其实是太子特地派来扫除首尾,切莫让这书铺的事情牵扯到虞玓的。虽此事有些难,不过这本来就是他们份内的活计,顺势干也是简单。
大掌柜的敲了敲桌子,把账本与册子放到一处,起身出恭去了。
等他回来,桌上的东西已然一空。他却见怪不怪,悠哉地往后院匠人的住所去巡视了。
轻松久了,倒也是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