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常被虞玓气走了。
他独自坐在席位上自斟自饮,低头时落下的目光触及杯盏,犹有种奇特的感觉。
韦常是特意来提醒虞玓的,尽管是带着恶意与嘲讽。
虞陟原是在吏部做事,相比较工部来说,虽然任职工部之虞部郎中确实是升职了,不过在吏部的地位是工部所不能比拟的。之所以迁职那么快,一是虞陟的意愿,二则是巧了,与虞玓有关。
太子不知从何处搜罗到了一批精准的舆图,在悉数送往工部核准的时候,虞陟在其中发挥了小小的作用……毕竟他对这些东西小有钻研,这或许是他当初在国子学一直不上不下的原因。那日正巧陛下也在场,深以为虞陟在工部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拍板决定把虞陟调任工部。
虞陟欣然接受。
这舆图,自然是与虞玓有关了。
而这不巧,调令在这几日才下的,虞陟也是今日才知。
在小事的面前,三省对帝王的一些随□□惯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若是真的要去计较其中的一桩桩一件件是不是符合规范,怕是压根没精力处理正事了。
虞玓看着已经空杯的杯盏,有些出神地想道,太子借由韦常倒是在韦家打了一颗钉子。至于到底多深,是不是得用,这还得看接下来的手段。
他方起身,纱幔外却正有位侍女欠身,柔柔地说道:“郎君,郑都护有请。”她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未有求人之举,说得从容温和。
虞玓微顿,整个平康坊……又或者整个长安内,能称得上都护的不过一二位。
姓郑,该是郑举举了。
这位名为郑举举的名妓,便是其中的大家。
浮动着暗香的室内,凉爽的清风吹拂,带走一丝浮躁的流动。进来的女郎手里端着果盘,笑着说道:“郑都护怎知道那郎君会过来?我听说他可是个冷漠的脾性。”
在那梳妆镜前坐着位优雅爽朗的美丽娘子披着轻便舒适的薄衫,正漫不经心地给自己上妆。闻言她斜过来看女郎一眼,眼波流转中尽是浓浓的笑意,“怎么,你个小蹄子看上人家了?”
女郎笑着说道:“我是何身份,人家是甚身份?他能瞧得上我?
”
郑举举爽朗笑起来,转身冲着她笑道:“别的人我是看不准,这个倒是不一定。那是谁都瞧不上。不过……他知我名,想必是会过来一趟的。”
女郎不解,可郑举举也没有解释的打算。
她随意地涂抹完最后一笔,把那盒胭脂随手丢回去,挑眉转身的时候,正对上那被引来的郎君。郑举举大笑往前,举手投足尽是恣意从容,“虞郎君可算是来了。”
虞玓后退一步,避开那淡香扑来,略一颔首,“郑都护。”
郑举举并不在乎他冷漠的态度,笑着摆了摆手,顿时这阖屋的女郎捂嘴轻笑,一一退了下去。只留下一备好的席面与凉凉的清风。
郑举举漫步坐下,双手随意地搭在膝上,笑着说道:“我是不爱那些束缚,这胡椅坐得恣意些,郎君不会见怪吧?”她勾唇轻笑,眉梢微挑便是一脉风情。
虞玓平静坐下,“郑都护多虑了。”
郑举举含笑看他,抬手给彼此斟酒,“今日的酒,是我特地起出来的花雕酒,说是埋了十几年,也不知是酒还是醋,若是不得用,转头我可得带人打上他家去。”
醇香的酒味扑出杯盏,澄澈的酒液透着难得的琥珀色。
虞玓以手指抵住郑举举推来的杯盏,淡漠地说道:“若郑都护相邀有事,不妨直言。”
郑举举以手背拄着下颚,眨眼看向虞玓,纵然是这样妩媚的动作让她做来,都带着豪放从容的镇定,就像是信手捻来的举动,而不显下乘。她轻笑着说道:“郎君实在是个直率的人,那我也不做那扭捏姿态。”
她垂下眼来,“郎君可知道刘德此人?”
虞玓面无表情,实在是看不出来他是否因此而震动,他只是慢吞吞地说道:“你说的,是西市的那位?”
郑举举抚掌而笑,挑眉说道:“确实如此,从三月后他就不曾再来。”
虞玓偏头看她,“多谢。”
郑举举摇头,漫不经意地说道:“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有能力却虚无缥缈的人身上,倒还不如寻个眼前人来得痛快。”她信手推了推杯盏,淡笑着启唇,“这一回能吃了吧?”
虞玓握住酒杯,淡淡说道:“我不能保证。”
说的却不是此酒。
郑举举
好像是在看虞玓,又好像是借由虞玓在看什么更远的东西,“我听说郎君收养了许多孤儿。”
虞玓道:“不过是随手之举。”
郑举举低低笑出声来来,稍显低沉的女声带着从容的韵味,“可郎君不分男女,收容着孤儿,也教养着他们。”她冲着虞玓举起酒杯来,率先喝下一杯酒。
“既你已经有了行动,我又何必再苦苦等待有那后人再起,做那如镜花水月的事情?”
他们一来一往打着机锋,没说透却彼此都心知肚明。
虞玓抬袖饮下这杯醇香的花雕酒,浓郁的酒液滑入喉咙,特有的味道刺激着虞玓的味蕾,如同绽放初开的花朵,让舌头都饱含那种浓烈的醉熏意。
“我并非……”
他未说完,那位爽朗稍显冷傲的娘子扬声笑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若郎君无意,今日倒也不必与我说这般多。”
她抬手给两人斟酒,拍板笑道:“今日,郎君可要与我不醉不归呀。”
…
阿牛脚步匆匆地穿过林立的酒楼,拐了个弯进了书铺去。
那悠闲的大掌柜的正靠坐在柜台后,信手掀着一本新印出来的书籍,嘴里啧啧称奇,“……才几年,现在的速度可真是难以……”
“掌柜的!”
阿牛猛地扑过来,让掌柜的有些嫌弃往后退了退,这中年男人挑眉说道:“你这平日里在外面闹腾,我也不去管你了,怎现在还成这模样了?”
阿牛喘着气说道:“掌柜的,郎君说‘流星’,请立刻送消息。”
掌柜的脸色微变,那新书被他随手丢到桌上,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帘后,“看店去。”阿牛一路奔来已经是满头大汗,拿着袖子给自己擦汗,一双眼正盯着门外,有点恍惚得似乎还在回想着刚才的事情。
牛胜是今日在外头游走的小乞丐。
在虞玓收手将事情交付给太子后,其下的孤儿都开始过上了正常的日子。唯独还有几个仍旧是喜欢往外跑的,尤其是有牛胜喜欢在平康坊流窜。因着用小乞丐的模样走动更简便,他们往往会装成那模样……毕竟从前他们也是做这营生,早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牛胜没想到会遇到一身酒意,稍显懒散的虞
玓。
他们当然知道虞玓是谁,尽管他只去过一次小院,却给院子里的孩子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管是院里的哪一个孩子,都对他怀有深深的感激。只是他不认为虞玓会记得他,毕竟那个时候整个院里的人都涌了过去。牛胜这么想着,却看到牵着马的冷漠郎君越走越近,最后在他的面前蹲下来。
牛胜做戏做全套,破漏的衣裳外,且在身前还摆着个破碗,里面现在正有几文钱。不知为何,被虞玓看到这样,牛胜尴尬得脚趾抓地,恨不得现在整个人就捂脸消失在他的眼前。
虞玓从怀里掏出小荷包,认真地数出来二十文钱放在破碗里,弯腰的时候低低的话语也流露出来,“去让阿牛送信,‘流星’。”
牛胜僵住,猛地抬头看向虞玓的眼,他却已经摆摆手往后走,身影渐渐离开了。
牛胜心里一边狂啸着啊啊啊啊啊一边收拾着工具迅速逃离平康坊。
虽然郎君记得他这件事让牛胜很高兴,但是用那种模样去见面让他更加尴尬爆棚,恨不得现在就跳进湖里醒醒脑。
“‘流星’?”
阿牛虽然不知道这代号后的意思,却清楚这意味着需要紧急告诉掌柜的,正在院子里浑水摸鱼的他登时就薅了一把牛胜的脑袋窜了出去。
回去又得挨训了。
阿牛一边懊恼着一边回到东市去。
而在那星罗棋布的坊市内,如若往上,能看到一点红色波登波登地飞奔在大街上。
虞玓两颊发红,酒意久久未散,纵马狂奔时吹拂来的清风褪.去了些灼热的酒意,却逼得那淡红渐渐爬上了眉梢,晕染开了眼角的色彩。他的眼波微动,古井无波的脸上透出了些久违的亮意,红菩提兴高采烈地迈开四蹄,如同疾风。
虞家阍室的门房都差点被二郎的恣意狂放吓到了,分明还是原来的人物,可那瞬间逼近的一人一马让得护卫差点还以为是有人要闯关。虞玓利索地翻身下马,冲着门房颔首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路径往马厩去。
门房的人困惑地眨了眨眼,扭头问道:“二郎这是……吃醉了?”
他们基本不能看到虞玓吃醉的模样,他向来是有度,不管在作甚都牢牢把握着界限。除了当初为
了测量自己的深浅而刻意吃醉过后,虞玓几乎从来不曾越过界限。
马厩里,红鬃马显然是跑出了兴致,马蹄还在不住刨着地面,虞玓懒洋洋地靠在她身上发呆,好半晌后才慢慢地给她重新换了新鲜的马草和水。
当虞玓拖着湿哒哒的宽大袖袍出现在院门口的时候,就连白霜都忍不住诧异起来,几步赶出来扶住郎君,又连忙叫人去备醒酒汤和热水。虞玓抬手用袖子捂住嘴,小小地打了个酒嗝,然后同白霜说道:“姐姐,我头晕。”
他的袖子在那马厩里弄得湿透,差点没把自己跌下井里去。
白霜哭笑不得,和扶柳一块扶着虞玓进门去了。
虞玓这身深衣已经湿透,白霜原是想要替他换下,还没碰到衣襟,刚刚还昏昏沉沉的郎君就挣扎着坐起身来,一板一眼地说道:“阿娘说衣服要自己换。”
白霜忍不住弯了眼,如同哄小孩般地说道:“那您先换着,待会我进来。”
待屋里没人后,虞玓才慢吞吞地抬手摸上了衣襟,扯了好半天后,才想起来是要先解开腰带,手又慢吞吞往腰带扯去,好容易把湿透的衣袍给褪下来后,他抱着湿哒哒的衣服发呆了片刻,如同发蒙般地转头看向半开的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已经蹲着一大只肥坨坨。
黑色挤满了窗户的缝隙,那条长尾巴不甘寂寞地窜出来,在肥坨坨的后面摇曳着。
“大山公子。”
虞玓字正腔圆地吐出了四个字。
然后打了个小酒嗝。
虞玓慢吞吞地抬手捂住了嘴,然后衣服就掉下来了,他看着湿哒哒堆在脚边的衣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换衣服。他转了个圈,眯着眼在软榻上找到了白霜准备好的常服,伸手抖了抖后,歪歪斜斜地给自己套了起来。
猫歪着猫脑袋地看着虞玓的一举一动。
虞玓换了好半天,等到外面白霜问了第三遍的时候,才拖着声音懒懒地说了声好。这时候连醒酒汤都已经准备好了。她端着醒酒汤进来,就看着虞玓一本正经地蹲在窗前,矮着身子抬头,正从下往上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大山公子摇曳的长尾巴。
虞玓的头慢吞吞地跟着白点尾巴晃来晃去,白霜都有种他下一瞬要跟
着扑出去的错觉,“郎君,吃些醒酒汤吧。”他虽然醉意朦胧,对白霜的话还是听的,在她说完后就站起身来,踱步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灌了两碗不知道是甚味道的醒酒汤后,虞玓乖乖地吐出来一个字,“困。”
白霜眼里的笑意都止不住倾泻了出来,哄着他说道:“那要往里头再走走,床榻在那侧。”
虞玓使劲地摇头,有点乖僻地说道:“在这。”
他醉酒后说话都很简短,一字一字地咬牙,字正腔圆地仿佛在说什么大事。
白霜就去取了床被褥,让虞玓就近在软榻安歇了下来。
等她退出去后,扶柳看着白霜合上了门,低声说道:“上次郎君醉酒可不是这样子。”扶柳记得那个时候郎君很平静地就去睡觉了。
白霜想了想从前的画面,在那树下睡着的郎君……倒也没安静乖巧到那里去。
屋内,说了要睡觉的虞玓平躺着,漆黑透亮的眼眸睁着,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软榻上来的大猫,肥坨坨的重量毫不犹豫地压在了虞玓的胸口,闷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很快这猫就滑了下来,在虞玓的脖窝趴下来,热热的体温透过蓬松柔软的毛发蹭到了虞玓的皮肤上,原本有些冰凉凉的脖子就被蹭热了。
纵然是夏季,虞玓的身体还是冰凉凉的,这让猫很是欢喜,大尾巴毫不在意地横跨在虞玓的脖子上圈住。
虞玓抗议,“热。”
猫敷衍地挪了挪肉垫,给他让开了一点点距离。
虞玓眼眸往下瞅一瞅,那漆黑的毛发还溢满了他的胸.前,甚都看不到,就默默躺在枕头上平视着顶上的墙壁,自言自语地说道:“放线钓鱼,鱼跑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