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倒也没什么问题。”
虞世南说这话的时候,正是礼部放开限制,任由批改试卷的考官离开贡院的这日,这意味着距离放榜不远,或许就在明日。
而就在他的对面,坐着面无表情的虞玓。在他们两人的中间桌面上,虞世南刚刚放下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
虞玓颔首说道:“夫子也是这般态度。”
虞世南呵呵笑道:“他可是还说了你的诗文?”他翻开虞玓重新默写出来的诗句,忍不住摇了摇头,“虽然倒也未必不切题,到底还是显得有点生硬。我看若是按照以往的规矩来,这第一场你就有点危险了。”
虞玓冷静地说道:“若是没有考后再改卷的规矩,确实是在两可之中。”他剖析自己也是不留情面。
虞世南弹了弹后头的赋文,“可这一篇却写得极好。这破题的八字切入得极为合适。只消你后头的试策没有犯了忌讳,就已然有了八成的把握。”这并非是虞世南信口安慰虞玓,而是这篇《日五色赋》就各方面来说,虞玓都写得无可挑剔。
虞玓淡淡摇头,“今岁参考的人数比往年较多,虽然名额也多了一些,到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若是此次不中,那也实属正常。”他很是冷静,科举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若是不中,就再行努力便是了。
虞世南嘿嘿笑着,捋着胡子说道:“陛下向来是最喜好文学出挑之人,纵然你这次不能拔得头筹,可以这篇赋文之美,少说也能在那前十之中。而此前陛下打算亲自阅卷,总能入得圣人眼中,二郎也不必如此贬低自个儿。”
虞玓挑眉,“然这第三场,我并无太大的把握。”
虞世南轻笑着说道:“这试策一共五问,纵然你那一道有些剑走偏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说的还算是正理。”
虞玓这里说的是试策五问,先后问及了救灾,民生,边防等等的问题。而这第五道问得也很是现实,问及了粮食生产等物与百姓收入等不成正比的问题,“今天下谷愈多,而帛愈贱,人愈困者,何也?”
这无疑是一道剑指百姓生活困境的策问,而恰恰也是虞玓以往关注较多
的问题。
王老夫子曾经批判过虞玓的行文,虽然落笔有理,却容易写得偏激,又或是容易让考官担忧此子如此锋芒毕露,断不是容易之辈,会致使考官不喜。而虞玓在多年的练习中,倒也能收得住文风中的微妙小问题,只不过若文章自带的风格是如此容易掩饰的事情,那就不必王老夫子有此担忧了。
虞玓偏头看着老者的笑意,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抬手点了点他们现在两人中间的棋盘,示意老者该是下棋的时候了。
于是这盘因为科考文章而中断的棋就再度下了起来。
“虞陟说你这几日像是有心事,生怕你是担忧科举之事。我观他上蹿下跳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考试的人其实是他。”虞世南落子后,对那个看似好像很沉稳,实则在面对家人的时候依旧跳脱的长孙有些无奈。
虞玓道:“与科举无关。”棋盘的局势对虞玓很是不利,只是他淡定从容的模样却看不出来这点,反而因为虞世南行棋的风格,好似被他抓住漏洞般有了些许转机。
虞玓夹起一颗棋子,斟酌着在右下角落子。
虞世南淡笑:“如此可是,却是承认了你确实是有心事。”
虞玓微顿。
若是寻常的事情,或许说出来倒也没什么干系,可这件事终究是有点难以启齿,就算是虞世南来问,虞玓都有些说不出口。
让得一个喜欢单刀直入的郎君变得这般,却也是有些原因的。
这根源若是要细细追究,或许还要再往前追溯几日,正是在科举考试结束后的第三日。
…
科举考完的第三日,虞玓自东宫抱回来一盆娇憨可爱的花球,因着是太子殿下特地吩咐过的珍品,故而院子里的人近乎是把这盆花给供起来,每日按着花匠的嘱咐战战兢兢地照顾着花球。
而在没几日的下午,虞玓忽而迎来了一位难得的客人。
杜荷。
杜荷现在已经是大忙人了,难得登门拜访一趟,颇有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错觉。而虞玓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也道:“你来可是有事?”
杜荷刚想从嘴里飚出来一句难道没事就不能过来云云的话,只是在对上虞玓冷清的眼神后还是吞了下去。从某种角度来说,虞玓这
话倒也没说错,若不是有事他定然是不会登门。
杜荷悄声哩咕噜说了几句,虞玓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正在被院里诸人好生供养着的花球,一把抱了起来就默默跟着杜荷出门去了。
这一路上了马车,杜荷就好似完成了什么任务般闲散下来,嘴里还忍不住和虞玓说道:“你是不知道最近东宫的氛围……啧啧,我看再过几日有些人要受难了。”
他边说着边笑着看向虞玓,却带着些古怪的笑容。
虞玓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确实不知道。”
忙里偷闲好不容易有了八卦吐槽心的杜荷:……
他那张憨厚端正的脸也忍不住皱了起来,无可奈何地和虞玓说道:“你知道为何甚少有人与你八卦这些吗?虞赤乌,你是真的不会说话,这满腔的想法直接被你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虞玓有点不自在地挪了挪,冷冷地说道:“不要叫我赤乌。”
杜荷冷哼了声,“永兴县公亲自起的字,不多叫几次岂不是浪费?赤乌啊,你就是放不开这些,你瞧这字多好听,简直是……”
虞玓慢吞吞地吐出来几个字,“太子殿下。”
杜荷猛地一愣,“你突然提起殿下作甚?”
虞玓幽幽地说道:“前些日子太子殿下似乎想派人出京,这点兵点将本来该是你的事,最终还是换了贺兰楚石,你可知为何?”
杜荷嘶了一口气,这事可真是他的心头恨。
“谁叫他有个好岳父。”这本该听起来酸溜溜的话因为是从虞玓口中吐出来的,反而带着点莫名僵冷的意味,听得杜荷直蹙眉的同时,也忍不住在心里拍了自己一记。
千算万算,怎没想到侯君集呢?
杜荷长出了口气,摆摆手说道:“怨不得贺兰楚石与侯君集能走到一块去,皆是自持高傲之人。侯君集也就罢了,贺兰楚石可当真是头蠢猪。”
这不该杜荷这般言语,在最近的几桩事情中,贺兰楚石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癔症连连失手,若非他后头站着个侯君集,现在东宫是否还有他的一席之位尚未可知!
虞玓敛眉,淡淡地说道:“爬得更高,摔得更惨。”
杜荷猛地皱紧了眉头,不多时后又舒展开来,轻笑道:“这倒也不错。”他摸
了摸下巴,有了新的思路,“若是能顺手把靠山也……”后头的话给他自己吞进去,也没有说完。
马车七拐八弯也不知道究竟走到了何处,虞玓抱着花球在闭目养神。当杜荷彻底忘了赤乌这一茬后,他就没怎么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地停了下来,杜荷率先下了马车,笑嘻嘻地同他说:“我还有事要办,接下来的事就请二郎自便。”说罢,他还真的当着虞玓的面牵出来一匹马,迅速地翻身上马同虞玓道别离开了。
虞玓:?
虽从杜荷上门到马车这一路,虞玓猜到了会有算计,但是这也未免太光明正大了些?这是仗着背后有那位的手笔,故而连虞玓的报复都不放在心上了吗?不,应当不是,从杜荷跑得这么快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是有些敬畏虞玓的报复心。
毕竟要寻这么个锱铢必报的人也实在是难事。
虞玓拾级而上,慢吞吞地在侍从的指引下进了门去,抱着的花球一步三颤,看起来确实很是娇憨可爱。
经过抄手游廊,再往垂花门去,一路走来虞玓并未看到还有其他的侍从出现,不过就在虞玓跨进院子,正往大开的门扉的屋舍而去,却听到了一声娇柔的女声。
虞玓的脚步微顿,看着前头没有任何反应还在引路的侍从,默不作声地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抱着的这盆花。
他清楚杜荷带他来大概是没什么好事,不然也不会有那憋坏的模样,但是……他轻轻摇了摇头,想起刚刚杜荷的原话。
——太子殿下派我来看看这盆花,若是养得极好的话,正与你有个奖励。
——不去成不成?
——那自然是不成的。
这对话有点微妙的不得劲。
虞玓心里有个猜测,却在进门看到屋内的情况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莫名其妙的事情。他望着屋里那位面带羞红,面容姣好的娘子,靴子后头就直接抵在了门槛那里,没有再往前进一步,也没有再往后退一步。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花球,再抬头看了看那站起来的娘子,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原来是我没有意会到。”
这两日正是花球的花苞开出了淡黄色的娇花来。
□□。
□□。
原来已经给了
这样的暗示,只是虞玓没有堪透。他心里有些不知名的羞愤,却很快被压了下去。
那娘子瞧来当真好看,腰盈盈不可一握,垂眸笑起来的时候,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虽然不是时人最喜欢的丰腴,却自有一番风情。
虞玓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副美丽的画卷。
虽美,却无近前亵玩之意。
虞玓道:“某失礼了。”他欠身,毫不犹豫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门外,再抬头的时候,那娘子脸上的羞红褪.去了不少,反而有些惨白,“虞郎君该是知道,今日……奴便是赠予您的礼物。”
宛如是确认虞玓猜想的那般,原本给他引路的侍从也往后倒退数步,悄然消失了。
虞玓并未避开她的视线,却也没有往前,“娘子国色天香,自也有自己之所思所想。若以礼物论处,未免过于伤人。”
那美丽娘子苦笑一声,往前走了一步,“今日奴的事,就是思索如何好生侍奉郎君。奴……奴已经是您的人了。”
虞玓摇头,“若这是太子所赐,那某只能心领,却不能接受。若娘子担忧日后的生计,无法归去。那某也有些法子能保娘子日后衣食无忧。只礼物与侍奉这般话语,还请娘子切莫再言。”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冷淡,然语气却是有点温柔,像是在宽慰这位不得不为之的可怜人。
那娘子的眼里有些泪花,低头轻声说道:“那郎君不肯……不肯碰奴,难道是有什么心上人吗?”
虞玓微愣,若说是心上人……
他沉吟片刻,终究没有答这句话,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些什么。
“若是如此,奴不要名分,还望郎君答应奴的恳求,让奴跟在郎君的身旁。”那娘子欠身一礼,低眸的瞬间,那泪也落了下来。
虞玓有些头疼。
怨不得刚才在马车上杜荷总是怪笑,他虽然猜到这份所谓的奖励怕不是内有隐情,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大活人……等等,应当不止,这处宅院或许也是所谓奖励的部分。而杜荷理应是经手之人。
虞玓面无表情地想道,果然解决这件事后决不能放过杜荷!
“某的身旁并不需要人伺候,娘子也不必如此。”虞玓道,“此事当由某亲自去谢罪,旁的事娘
子不必担忧。”
他麻溜地说完,并不打算再逗留下去,轻轻颔首便打算离开。
只是没想到在虞玓转身的瞬间,他从背后被猛地抱住,下一瞬腰带就差点不保,惊得他猛地用力挣脱开来往前窜了几步,抱着花盆一转身隔开再要往前的娘子。
“世上之事不是件件都能你情我愿,可此事若我不愿,那就不成!娘子若是执意再这般,就莫怪某手下不留情了。”虞玓蹙眉,他本就不是容易说话的人,若非此事这娘子也是身不由己,他也不会在此前说那箩筐的话。
可若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痴缠,虞玓就懒得应付了。
他也从不是什么心软的人。
娘子泣立,“若郎君并无心上人,这行敦伦之事,也不会妨碍到郎君才是。”她哭得可怜,全然不见刚才扯腰带的凶猛。
虞玓叹了口气,从袖里取出帕子递给垂泪的娘子,淡淡地说道:“或许正如你所说,做了也当真无碍。反正除了你知我知或许无旁人知晓……”不,至少还有太子,杜荷和这宅院伺候的人……呔,居然还越数越多了,“但是不行。”
他平淡地说着,却极为坚定。
直到这娘子哭着回了屋内,紧闭房门后,虞玓才惊觉出了些薄汗。那娘子哭哭啼啼,梨花带泪,虽然确实好看却让他摆脱不得,总算是用了心上人这说法摆脱了她的痴缠。这身冷汗,应当是被抱住的瞬间惊出来的。
虞玓倒退出了这院子,在外头的小径站定,轻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所以让我要带着花球来的人……是杜荷的自作主张?”他微眯起眼。
贵人随手赏赐底下的人宅院或美女,也实在是正常的事情,可总没有让人带着盆花上门的道理。若是没有杜荷随口的这句话,虞玓不会直到马车停下才猜到这个可能。
而当这个可能成真的时候,就成了惊悚。
虞玓摇了摇头,抱着花往外走,这间宅院自然是不能再待了,等出去后先去寻那坑货杜荷要个说法,逼问个起因经过,再请太子收回这份好意。
虞玓踱步往外,刚经过那侍从带领他经过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