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千里之外的程处弼不明觉厉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湫。
…
车队一路走走停停,在盛夏最热的时节抵达了慈溪鸣鹤镇,这便是虞晦当初病逝下葬的地方。连同当初沉下池塘的箱子里头,那堆无名的小册子记载了虞晦和徐娘子当年真正的踪迹。他们上岸后并不是在直接打算寻个地方落脚,而是迂回地先回到那江南水乡的柔情中去。
因为那时的虞晦已经落了病,正是病重的时候,或许人到临死前都会有种渴求落叶归根的念想,虞晦自是想回那从未去过的江南老家看上一眼。
而临到此时,徐娘子又怎会不满足他?
虞玓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致,在检查过路引和验明身份后,伴随着车轮的滚动那些低矮错落的房屋就印入眼帘,这鸣鹤镇有着与北地截然不同的风光,厚重的石板路铺陈开来,车轮咔哒咔哒碾压过去,就仿佛把这一袭水乡的历史也卷到其中。
鸣鹤镇并不大,寥寥数条街道就足以遍布整个镇子,而有溪水环绕周围,依着河岸搭造的瓦房长年累月伴水而生,扑面而来的水雾滋润这片水乡。整处镇子都透着别具一格的宁静,或许那车轮碾过的痕迹就是最大的响动了,仿佛这里的人烟也在这悠悠的溪水中沉浸着。
宛如宁静而隽永的画卷。
这便是虞晦长长久久惦念过的乡土。
在虞玓归乡前,虞家已经事先家书一封送往慈溪,老宅的人早已经有所准备,而家丁中也有一位是常年跟着来往跑动的管事,在初初抵达故土的时候正是他忙前忙后帮着虞玓接待那些族内的老人。虽说来往拜访这种事情是虞玓惯来不喜的,然归乡后也耐着性子走了几处,算是一一见过礼数了。
虞家的老宅是一贯有人在清扫维护,然老宅子缺少了居住的人烟,纵然是呵护得再是周到,依旧是透着一缕腐朽的败落感。虞玓在这里小住了两日,就已经感到了那种长久沉淀下来的底蕴气息,在此居住的以虞姓居多,而他们往往以自家姓氏自豪,那些年轻的郎君眉梢飞扬的尽是自信,与虞玓所接触的世家子弟虽多了几分通达,然本身所沾染的气息
同出一脉,并无不同。
歇脚的第三日,虞玓在白霜的指点下一一买过祭拜需要的物什,这才在万全的准备中前往徐娘子在小册中所说的小山包。
在这鸣鹤镇里,虞家自是有祖坟在。可当初徐娘子带着病重的虞晦归来,自然不是用着自家的身份,到最后在此处安葬,也只是寻了一处无名的山包。
几个家丁在前后警惕地排除危机,而虞玓慢吞吞踱步,穿着一身易于行动的衣裳,在低矮的丛林中探寻着所谓的红色小灯笼。
据徐娘子小册中所说,碍于虞晦此生最爱红色,那素白灯笼自不是他所喜好的,偏得是大红的灯笼才衬得上他的气派,故而在墓碑的两侧安插了两个红灯笼伴着他长长久久。
虞玓当初看完就沉默了。
或许阿耶泉下有知,不一定会欢喜。
总之此事倒是给了他们寻找增加了助益,在前头的家丁散开来寻找后,不多时就有人返身来同虞玓说话,说是前头已经有所发现。
虞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不知沉积了多久的泥叶,在接连拨开遮目的嫩叶后,在那山林的中间发现了一处鼓起的小土包,两个残破的褪色灯笼孤苦无依地插在两侧,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已然不复当初的模样。
他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来看着墓碑上所刻的字痕,就如同徐娘子给自己所拟定的墓碑一般,虞晦的墓碑也是极其利落简单地写着名字。应当说是他们胆大,还是死后的事情便浑然不顾,分明在生前遮遮掩掩的事情,在死后的时候却透着利落干脆的作派。
他伸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刻痕,矮身的背影看不出此刻的情绪,而站在身后的白霜在让人把东西悄悄放下后,就带着人退开了一段距离,给郎君留下独处的空间。
虞玓慢吞吞从那篮子中取出了毛笔与朱砂,一笔一划开始给这褪色得毫无痕迹的刻字墓碑描红。在写完字后,他起身自篮子拿出了镰刀,开始清理起小土包周围近乎要挡住的植株,不过他只清了坟墓前头的那一片。
“阿娘说你惯来喜欢四处的景致。”
总该给墓碑留个空地来看看外头。
清理杂草,点香,烧纸……虞玓一步步做来不紧不慢,就像是与
往日所做的日常事务没有任何的不同。
他在那火苗舔舐着纸钱的时候,透过那飘飘摇摇的烟雾看着那墓碑,有那么一瞬间虞玓宛如流露出了截然不同的神色,既像是怀念,又像是苦闷,鲜活得仿佛是虚构而出的变化,在被烟熏的酸涩中他眨了眨眼,柔和的色彩从眉眼中褪去,重又覆盖了一块冰层般看不透。
在纸钱烧完前,虞玓都跪坐在墓碑前安静地看着,直到那些火苗在失去了燃烧物后渐渐消退,终在无声吱呀中消去了最后的火势。虞玓取了竹筒,拔出木塞绕着那堆燃后的灰烬倒下,在确保不会复燃后,似乎这场拜访就已至末尾。
虞玓再度抬手碰了碰墓碑上鲜红的名讳,宛如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是位好丈夫,却也不是位好丈夫。”他顿了顿,随即微弯着眉眼,就像是在同自己说道,“罢了,那是你们两位的恩怨。”缠缠.绵绵是如此,爱恨交加也是如此,这一转眼也就数十年过去了。
他站起身来,定定了看了两眼,旋即转身迈步,淡淡地说道:“回去吧。”
…
虞玓扫墓归来后,并没有立刻启程离开鸣鹤镇,他懒懒地窝在书房里看书,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滚落了一地的格子残影。
有族内的老人寻上门来,像是已经洞悉了虞玓回鸣鹤镇的来意,同他说起了迁坟一事。
虞玓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做法,平静地说道:“家父意愿如此,还望见谅。”
那老人被管家送出去的时候,还一脸愕然……怎会有人不愿入自家祖坟的呢?至少当初在隋朝灭亡后,虞世南可是重新把他的长兄侄子都迁了回来!
那假虞晦的棺材自然是在虞玓归家后,就由虞世南亲自提了家书送回,请族内的人请出来移到祖坟外去了。
可虞晦若是不愿……那当初为何要落叶归根,若是愿意,那为何要留下遗愿不肯入祖坟?
虞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白霜站在门外看着管家和族内老人的离开,轻声说道:“郎君,他好似并不相信。”
虞玓淡淡地说道:“阿耶的坟墓就在鸣鹤,距离祖坟的位置也不过步履能至的距离,族内的人自然是不想他流落在外。”他踱步在屋
内走,像是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阿娘不愿入虞家祖坟,而他……自然也是不会入了。”
白霜微怔,像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会是这样的缘由。
“那……”她下意识张了张嘴,但是在看到虞玓的脸色后猛地吞回了想说的话。那毕竟是郎君的隐事,刺探太过并非好事。
虞玓平静地摇头,“不必有何顾虑,那是他们彼此的恩怨。阿娘不愿作为阿耶的附属归于虞家的祖坟,却其实也不多在乎自己身后事究竟有无所谓的供奉。而阿耶许是对阿娘怀有愧疚,病逝前夕虽是在鸣鹤落脚,却从不打算归于祖坟。”
他大抵是留了一个合葬的念想。
只不过徐娘子在临终前终究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就连虞玓在那些古怪语言的小册里面虽然找到了虞晦坟墓的地址,仍是没有发现其他的话语。
或许世人以为夫妻死同穴是一出佳话,若虞玓有此举动自然是会博得美誉。可徐娘子不想,虞玓万是不会因为所谓的好名声而违了她的主意。
虞玓握着卷轴踱步,于地板打下一层薄薄的剪影,光影间飘着微尘般的浮絮,他斜眸望去,清幽的宅院并未被夏日的炎热穿透,仍是带着老宅悠远的气息。
这人的念想……总是得惦念着,多记着几分,多记着些话,就如同那人还在世上。
…
虞玓在老宅躲懒了数日,本是打算多住些日子,可偏生这族里的人认定迁坟是一件大事,这落叶归根总归是一生最后的归宿了,如何能因为一句遗言就撇开不管呢?故而那劝说的人自然是前涌后继,让虞玓不堪其扰。
他本就是冷性的人,被骚扰多了脾气自然是不好,管事在其中周旋也冷汗都要下来了。二郎的身份自是尊贵,可这些族内的宿老也是不能开罪的……正在这焦头烂额的时候,虞玓打算离开的消息一经传出来,他是最赞成的一个。
老宅的人没想到郎君会这么快走,直接当夜定了主意,翌日凌晨就直接行礼装了马车打算离开。等那些宿老得知消息后,虞玓的车队早就一走了之,故而他们也只能在事后看着管家命人送上门来的礼品吹胡子瞪眼,想象着那正是不听劝的虞玓怒声说几句。
忽有一只小手瞧瞧掀开盒子,“哇~祖父,是东村的粘糕!”
那酣畅淋漓的怒骂声被小孙女儿稚嫩的叫声打断,顿时让那疯狂输出的老者愣了一愣,片刻后纵然是奶娘早就抱走了小孙女儿,却也是再没了那气氛,兴意阑珊地坐了下来,看着那被小孙女儿掀开一角的盒子生闷气。
“……确实好吃。”
…
车队离开长安往鸣鹤镇来是饶了路的,而要从此处再往石城县,需要先走水路再换陆路比较合适。此事惯有那会做事的管家与程府家丁去做,而其他的人则是在临时歇脚的客栈暂住。
一路走来,虞玓自是不拘着白霜扶柳两个姑娘的闲逛,而徐庆也跟着她们一块去了,以免两位颜色好的娘子被人欺负了去。
而虞玓请了店家准备热水,在沐浴后懒散地靠在窗边,那冷冽的脸色在斜阳的光亮中却也没柔和半分,那微蹙的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极其,极其轻微的响动在房梁上响起,虞玓猛地抬头看了一眼,却只在昏暗的光线中瞥到了一团形状模糊的大毛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怎这次居然是出现在上面?”
其实他也注意到了,往往大猫出现的时间总是在那些难得有空闲的时候,比如中午傍晚,又比方说深夜。
庞大的猫极其轻巧地从房梁跳下,先是踩着洗脸的架子缓冲,再蹿下了地面。那一旦下地就极其嫌弃地抬着肉垫的模样,仿佛是在看刚才那瞬间究竟沾了多少横梁的灰尘。
虞玓漫步去取了水盆来,放在地面正好给他洗洗爪子。
他也不去盯着大猫看,而是走到刚才沐浴的角落寻了寻,找到最后一条干净的巾子走回来。果不其然大猫四只爪爪都正闲闲地晾着,就像是刚才都一一踩进水里清洗过般。
虞玓看着那有些灰的水盆,挑眉思考着大山公子究竟是如何无声无息洗肉垫这般无聊的事情,一边蹲下.身来轻柔地捉住他的左前肉垫,用干净的巾子一点点吸走那堆毛绒绒里散发的湿意。
不多时,门外渐有脚步声响起,听来还有些急躁,比之往日白霜走路的速度还要快些,却也重了些。彼时屋内虞玓刚站起身来,拎着条半湿透的巾子望着恰是经
过半开房门的白霜一行人,叫住了他们。
白霜依言推开了门,一眼就看到正闲闲趴在软毯上的肥坨坨。
那灰黑色的软毯子想必是郎君塞过去的。
“大山公子?”站在白霜后头的扶柳叫出了声,她万万没想到在距离长安这么远的距离,居然还能再看到那只硕大的猫!
说来也是奇怪,如果是在郎君的身旁,对这种神异古怪的大猫她反而没有那么深重的诡异感,只觉得是只普通柔软的大猫,可要是在其他地方看到了大山公子,扶柳向来是有多远避多远,万万不敢靠近的。
白霜冷静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吗?这一路上大山公子都是跟着一同来的。”扶柳眼里浮现了茫然,她这么久都从未看到过大山公子出现,原来这段时间他都是跟在车队的后头吗?
难道这只大猫看起来如此凶猛……就是因为它会自己捕猎,说来也是平常也不怎么看郎君去喂过那只猫,可他偏偏却一直活着……自然是有自己狩猎的本事。
虞玓颇为无奈地看着白霜睁眼就胡说八道,却没有去打断她的话,任由着她说完后,这才问道:“发生何事了?”
扶柳的脸色一僵,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白霜,而白霜仍旧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带着笑意淡淡地说道:“郎君,只是些许摩擦,并非大事。”
虞玓慢慢地说道:“以白霜姐姐的涵养,如果只是小事,自不会让你动怒。”
白霜沉默了片刻,那模样不知是欲讲还是不讲,只她的视线从虞玓的身上扫过,却是看到了他仍旧湿润的头发,“……郎君,你记着要给大山公子擦拭爪子,怎不给自己也擦擦头发?”她有些着恼地看了眼虞玓,转身下了楼,那模样像是要问那掌柜小二要些干净的巾子来。
虞玓的视线平淡地落在第三人,也就是他们中一直不说话的徐庆身上,“徐庆,你来说。”
徐庆面露苦色,却听到郎君不紧不慢地说道:“白霜姐姐既然离开了,那自然是知道我会问的。再拖下去,该生气的就是我了。”他冷冽的嗓音说话总是如同清澈的泉水,自高山流淌而过,带着透骨的凉意。
扶柳嘀咕了一声,“那郎君怎不问我?”她以为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