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不知圣人为何变了主意,他站在书房前握着只有他才知道的力道生生捏碎了茶杯。数位幕僚面面相觑,由一名叫许贡长的中年男人站起身来,恭敬地说道:“魏王殿下,虽计谋不成,可此子不过是一普通儿郎,纵然一次不成,也还会有下次。”这书房里坐着的数人全都是李泰亲近的幕僚,与那些时而交谈放纵欢笑的儒者不同,谋划的都是些刀光剑影不肯外露的事情。
他扭过头来,胖乎乎的脸上怒意早就收敛,李泰在下属的面前一贯是个进退有度大方之人,虽有些孤傲清冷,却难得愿意舍下.身段去拜访请来喜欢的大儒,故而深得敬佩。
“这不过是第一步,若是此步不成,那后头就更不必说了。”李泰苦笑着在位置上坐下,看着数位坐着的幕僚沉声说道,“莫要轻忽了虞玓,若是能先按下他这一瓢,就省事多了。”
正如幕僚所说,李泰此番谋划倒也未必是专门针对虞玓,毕竟他这一年多都安静得紧,少有惹的事情都与朝堂无关。也并不像前几年那般出门就会惹来些许好事者的旁观,足以看得出来世人多健忘……可李泰却不是这等人。
他轻嗤了声,十五妹那边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是父皇……还是太子?
他抬袖一扫,不小心绊到了桌案上的物什,哗啦声起——
破落的门被尴尬地扶起,哗啦声惊扰了落下的雪,扑簌浇了树下人一头一脸。
“郎君——”
虞玓站在院子中,看着有些狼藉的几个夫子护着大大小小的学生们,壮实的看院汉子正在修补着被破坏的桌椅,这院里的管事满头大汗地站在虞玓的身旁,在屋里收拾的哗啦声中,低声说道:“是些闹事的混子,说是听说了这处有女娃娃在读书,就……有些不干不净。护院已经驱赶过他们几次,没想到会有人趁着日暮翻墙藏到深夜,险些闹出了事情。”
虞玓护着这院中大大小小的学生已有数年,他们多是当初借着阿牛的手在长安城内四处探的乞儿,随后在虞玓的默许下,基本所有年岁小的孩子都进了院子,多是在安排下读书,也有想去学做工的……这些
虞玓都只负责统筹,任由他们自选。只这些事务中,从不论男女,故而在几十个学生中,也有小十几个女娃在读。
“总不会没个由头,做混子的向来比人精明。这里头人进进出出,护院也多是人高马大,轻易是不会发生冲突。”虞玓淡淡地说道,“去报官府了吗?”
管事愣了愣,“还未,人已抓住,正关在柴房里。”
虞玓摇头,对管事说道:“报官,把人扭送去官府,一切按章程来。”管事忙不迭派人去了。
他在院子里漫步走了一圈,隐约还能听到几位师长在宽慰学子的声音,期间夹杂着几句啜泣,很快在同窗的安慰下停住。张夫子怀里还搂着个女学生,年岁算是这院中最小的,顶多六七岁的年纪,因着张夫子的夫人见她可爱心生怜惜,便收了她做义女。故而她与张夫子自来亲近,受到惊吓后,也往继父的袖口下躲着了。
张夫子怜惜小童受惊,也任由她去。
“夫子,那家伙作甚要伤害秀桐佳儿她们?”有那十几岁的学子徐高明气愤且难过地说道,沙哑的男声透着难受。他们大多是从乞儿一同进出,情谊自然不是普通能比。
“女子三从四德,学女师从四行,方才是正道。”张夫子虽心疼自家小佳儿,但徐高明的问题,却并不难答。这院中的学子进度不一,可多少都通晓字意,明白道理,张夫子此话一出,顿时有几个女学生的脸色就苍白起来。
“吱呀——”
半阖着的门被推开,屋内的众人往外看去,乃是张夫子最早反应过来那站着的人合该是那许久没来的虞家二郎。张夫子虽不是甚有人脉的人,可在这京城中多少还是能知道点事情,虞二郎早前是什么模样,他早早就在《论虚实》那次中就凑热闹看过,故而当初虞玓来巡视方才要使尽一身功夫,好叫他能博得好彩头。
“郎君什么时候来了?”张夫子连忙说道。
“可有人受伤?”虞玓迈步进来,在屋内扫了一圈,除了见到有些惊慌的面孔,倒是没看到外露的伤痕。
张夫子说道:“只是些推搡,倒是没有受伤。”这院里的护院都是实在粗壮的人,他们来得快且及时,并未出现大纰漏。
虞
玓颔首,漠然的面容让人升不起亲近之意,他往后退出来走了一步,像是想起了甚事情般望着张夫子淡淡地说道:“夫子,如今这天下,可曾不许女子读书,不许女子考试的律法?”
张夫子张了张嘴,知道是方才的话给郎君听了去,他踌躇了片刻,“虽并无此等例律,可世人皆是如此看法,若是不走此路,难以为继。”这套标准并非他所定,也并非是皇室所定,而是这日积月累的漫长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并非一人力所能改。
虞玓弹了弹衣袖,淡漠地说道:“律法无不许,便是可行。至于做与不做……”他回眸看着那对学生里头好几张俏丽的面孔,“就端看个人了。”
“她们愿做,愿读,夫子就好生教,好生养,旁的事情,倒是无需夫子来置喙了。”这语气听来淡淡,张夫子背后却是一凉,知道这其实是虞玓的无声警告。
“郎君能护得了她们一时,难不成能护得了她们一世?”张夫子下意识脱口而出。
须知这可不是小事!
郎君闻言驻足在站在半阳半阴处,冬日寡淡的日头打在他的侧脸上,算是柔和了他的眉宇线条,却也揽不住抬眸那瞬息的锋芒利剑。他揽袖在前,冷冽的嗓音中伴随着几分漫不经意与难掩的傲意,“为何不能?”
他回头,“先生何以认为我会护不住她们?”
她们想做,他自担得起!
…
“公主殿下——”
兕子微红着脸捡起被绊到的东西,抱着几本书籍小小打了个喷嚏。伺候的女官咧立刻紧张起来,好几个环着晋阳小公主好一番观察叮嘱。好在晋阳一贯是宽和的,任她们看去,拍了拍落灰的书脊继续迈着小短腿走着。
她今日是要去崇贤馆还书。
宫中自然不是没有其他藏书的地方,只她就是爱东宫这一处。
太子殿下自然是让晋阳小公主来去自如。
待还了书,又借来兕子想看的书,因着今日的书籍多了些,还是得后面的几个女官帮忙带着。从枯涩沉老的书架走出来,晋阳小公主仿佛听到了外头的朗朗读书声,这殿内的侍官似乎是怕小公主不知,连笑着说道:“最近学士正在考校生徒,公主殿下可是要去看看?”
晋阳抿唇笑着摇头,迈步出了门槛,望着现在的天色踌躇了片刻。她原是晨起要读书,却花费了好些时间,待回去却是迟了些。且来东宫一趟,却不好不去拜访太子妃。
太子妃收到消息的时候,正搂着韦良娣想香一个,听到传报忍不住皱巴了脸,让韦良娣笑起来,推开了她坐正了身子,“姐姐可不能耍脾气。”
“我怎舍得冲兕子耍脾气?那么可爱的小女郎。”太子妃轻笑了声,眼波流转间满是柔情蜜意。
待太子回到东宫,晋阳的女官已经要端不住东西了,显然太子妃和韦良娣都对晋阳小公主疼爱有加。
太子微挑眉头,落下的温和盖住了满眼的戾意谋算,招人把东西都先送回公主殿内,不紧不慢地牵着晋阳往丽正殿走,“今日怎么过来了?”
晋阳小公主笑眯眯地说道:“兕子来崇贤馆借书,然后见了太子妃和韦良娣。”太子对后面的事情并不惊奇,以晋阳的懂礼数,若来东宫必定是会去拜访的。年幼的时候可以说是孩童,如今却是懂礼知节的年岁了。
晋阳小公主说道:“往前,竟不知道韦良娣和太子妃如此要好。”晋阳从不叫太子妃为大嫂,哪怕她每次叫着太子都是大哥。
也不是从不。
或许在最开始是有过,但是在太子有意无意下就自然改口了。
“兕子认为她们是什么关系?”太子已然牵着晋阳到了丽正殿内,他挥退了要上前来伺候的侍从,似乎是不急于换下这身朝服,而是转过身来看着晋阳。
晋阳皱着小鼻子沉思了片刻,拍着手说道:“就像是至亲至密。”
太子笑着说道:“她们自小一块长大,自然如此。”
晋阳托腮,看着太子大哥绕到屏风后去换衣服,软绵绵地说道:“可是,可是大哥看着她们这么要好,难道不会嫉妒吗?”
太子的声音遥遥传来,“为何有此一问?”他听得出来晋阳这话不是无的放矢,至少不是简单的触及想起。
晋阳认真地思索着,“是十五姐。”她的手指戳着桌面,软乎乎的手指头抠了抠,有点心烦意乱,“昨日她问我阿娘是如何做到不妒亦不恨?”这问题对兕子来说显然有些超出界限,她再如
何早慧,对于情爱的事情终究是未知。
若她再大些,刚才这话她就不会这么问了。
“赐婚的事?”太子换了一身轻便的长袍,利索地给自己换上个鼓囊囊的荷包,抬手抽出瓶中的梅花,捻着一枝递给了晋阳把玩。
晋阳点头,苦巴巴地说道:“去岁阿耶不是曾想过要十五姐去和亲吗?后来虽然取消了,可十五姐似乎落下了心病,最近阿耶给十五姐认了亲家,她又犯愁了。”
太子不以为意,“她是皇家的姑娘,任谁敢欺辱她,自当要了他的命。”
晋阳眨巴着眼,软糯地说道:“大哥,可若不让人纳妾,岂不是要说妻子善妒?”
太子淡淡地说道:“善妒又如何?他们敢休弃公主?”
晋阳想着大哥上一句话,自然是摇了摇头,随即她低头小小声说道:“那是不是,阿娘没拦着阿耶,也是因为,阿娘打不过阿耶的缘故?”太子要去安抚的动作一顿,不由得仔细看了眼晋阳的模样,娇弱的脸庞带着自娘胎有的苍白消瘦,黑眼珠子大得惊人,抬眸清亮看人的时候,往往给人一种不忍隐瞒的内疚感。
他捏了捏晋阳的小脸蛋,“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同你说的?”
晋阳眨了眨眼,“兕子想的。”
太子望着晋阳困惑的小眼神,在糊弄和坦白间迟疑了片刻,“兕子的想法……从某种角度来说,并非错误。”他无视了晋阳仿若受到打击的小眼神,继续说道,“阿耶阿娘无疑是相爱的,他立我为储君,让李泰李治为王,大封封土,偏宠你与小妹,这些从初来说,皆是源自于阿耶的爱屋及乌。”
正是因为李世民挚爱长孙,才有如此厚宠。
“可……”
“可世人皆爱好颜色。”
晋阳似乎要开口,太子便打断了她的话头,淡漠地说道。
晋阳抿唇。
“家花自然香,野花也有其美,而男儿掌权,自当是为己身牟利。”他的嗓音漠然到了极致,“故而女子看似自在,其实诸多束缚。”兕子小公主掰着手指,她的手中还捧着刚才的那枝梅花,却扭得不成模样,太子一看就知道兕子的手指必然是发红了。
娇艳的红色搭在她的衣袖中,与浅淡的色彩融为一
处。
晋阳从来是个聪慧的孩子。
太子叹了口气,一贯心硬的他看着如雨打浮萍的小公主,也不由得回想起刚才的话是否过分了。毕竟圣人对长孙皇后的独宠有加世人皆知,而此刻他这些甚劳子的话伤了晋阳的心,这确也是过了些。
“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吗?”
晋阳抬头。
出乎意料的,她的脸色并不是怎么伤心,有,但不明显。
太子揉了揉晋阳小公主的脸蛋,淡淡说道:“我不能说我没有……但是与我并无差别,男也好,女也罢,只消得用,便是最恰当的事了。”
兕子指出一点,“可大哥的丽正殿内,全都是侍从,并无女官在前伺候。”
太子随口说道:“因为太子妃善妒。”
晋阳:?
太子妃:哈湫!
晋阳认真而执拗地说道:“若是按照大哥的说法,掌权势的人就能拥有更大的权力。那我为公主,自然为尊。而驸马为臣,自然为卑。若按此论,便是我能养面首,而他却不得纳妾了?”
太子面无表情地说道:“面首这个词是谁教你的?”
晋阳捂着嘴,小小声地憋出来一句话,“上次在大哥这里借的杂书。”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