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侍郎捧着刚端上来的热茶,幽幽地品茗了两口后,同旁的同僚说道:“今年的人数,倒是比往年要多了不少。”
同僚低低笑出声来,“陛下同太子都做了变动,如今那科举改制三年一次,而这遭吏部考结束,就得再等上两年,与下一期同时。您说那些等候良久的举人如何能答应?”他这话里话外似有些嘲讽。这吏部侍郎是知道他这同僚的出身,不外乎是瞧不上这些泥腿子。
他又吃了两口,淡淡说道:“莫忘了,可还有个出挑的人物。”
同僚听着外头敲梆鼓的声音,想必是发放完试卷,即将要开始考试了。他信手擦过桌面,把那不顺心意的花苞掐断,散漫地说道:“与他交好的程处弼,柴令武,秦怀道等人,谁不是出入朝野,闻名遐迩。如今他一小儿,有何成就?走了这路,可不知前途几何,需耗费多长时日,怕不是一卒子尔。”
端得是光明正道在前,偏生要走那独木桥,徒惹笑柄。
梆鼓再起。
此番吏部考虽循着往日的规矩,可因着改制的缘故,大胆参与的举人也不在少数。倒是难得看了泱泱一堂的画面,俯首案牍,为日后拼一条大道。
这场科目选的题目数量甚至没有以往来得那么多,只单有一道。
可一道却涵盖了近十一问,前半提出人才如何选拔使用?从“其可得乎?”到“何法能鉴?”再到“变通之要,厥路奚由?”紧接着提出如何变通改进,再加以使用。
“子等并明于国体……”
虞玓若有所思地望着题目最后那句话,这语气不像是主考官出的题目,更像是坐在殿堂庙宇之上的圣人方才有此口吻。
虞玓摇了摇头,看题思忖良久,蘸饱墨水在草稿上草草写下思路。
古来至今,乡举里选,自有贤良贡士讲礼诵学;教化非一日之功,乃水滴石穿之万世功绩。自乡学,县城,州郡等务教开业,行孝悌,知学问,懂仁义,亦需三代复三代。人之开化,自学问始。
百姓蒙难,乃天灾,更有人祸。从根起,从人治,官吏之重,非言语所能表。故选拔之要,应有良规。
虞玓草稿写完一半的时候
,隔壁正有人停笔。
隐约的啜泣声起。
外头正是雨后初晴,天光大亮,屋舍总算破开了暗色,有了几缕挣扎的阳光。
笔落文章,以学子资质不同,有词能达意者,有意深而笔浅者,亦然有艰涩而深刻者。故,“诚理达而义举者,勿以文害言;词婉而论深者,勿以言害意。”凡选才者,皆要人尽其才,对策者亦要尽表其意
“使官有位次,资有等衰,才苟不侔,时所勿取。”
“……”
啪嗒。
是那笔杆轻落的声响,章成。
阳光正好。
虞玓认认真真地再读了遍草稿,这才重提笔誊抄起来,务要使得字句稳妥,不出错字。然这不过是这场科目选中最简单的事情。
心力,笔力,这才是考较之重。
中央的屋舍中,吏部侍郎幽幽地吃着第三盏茶,望着那破出薄雨的日头出神,突然对同僚说道:“我倒是以为,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这没头没尾的对话,把小他十余岁的吏部郎中吓了一跳,他拧着眉说道:“您说的是何事?”
吏部侍郎呵呵笑着,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他拖着苍老的嗓音,“我是说,差不多是收卷的时辰了。”
“梆梆——”
梆鼓落。
闭卷。
…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虞玓撑伞。
他低头沿着墙沿漫步,走走停停,衣襟下摆仿若沾染了些许泥泞。走得漫不经心的时候,又好似是在欣赏沿街久未看过的景色。袖口透着薄薄的凉意,他擦了擦,见越擦越湿,就随它去。
他的袖中还揣着沉重的黄铜钥匙。
这把可与先前那把不同,虽钥匙都与了他,可这把拿捏起来,怎么都像是沉重许多。
人到大宅外,伞犹打着,雨已停。
虞玓收了伞,慢吞吞地拾级而上,还未亲自使了那钥匙,门就自内打开,有那手脚轻快的侍从急忙忙出来迎接。这素日里宅院安静得仿佛无人,可虞玓一至,就仿佛这冷清清的人给了一抹生机,霎时间生气都流转起来,有了人声。
虞玓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只安静地表达了想要在这里住上三日的念头。侍从忙不迭应了,自命人去做事。
虞郎君就好像是真的来休闲度日的,虽
说是三日,虽然是在此地,却散漫悠哉地在书房中泡了三日。晨起在廊下打拳练剑,收了势去用膳,便踱着步在书间浏览,仿若那是黄金屋,读来如饥似渴。到了夜间,偶尔在院中漫步,遇到个侍从,倒也没甚架子,寻常聊上几句,未涉及旁的隐秘,只遥遥谈起了水乡过往,便是闲趣几句,回头各自散了,那侍从砸巴着嘴,方才发觉他谈及了不少往事。
瞧,那郎君若是愿意,也不是不会说话的人物。
谁又说他是个冷漠寡言的人来?
待那第三日的夜里,虞玓并未看书,只闲闲地在庭院中漫步走。
其时院落的侍从大抵是猜到了郎君的念想,或许这一遭,他是打着要与那位见面的主意。可时至今日,已要将过午夜,那头依旧毫无消息。怕是要让郎君落了空。
只这样近在眼前的答案,虞玓好似不在意一般,望着月下对影,若有所思地踩上了两步,就好似那乡下顽童与自己的影子顽。漆黑金边的靴子踩过光滑的石板路,沿着散发幽香的庭院拾级而上。
怕是要去歇息了。
侍从想。
虞玓停了下来。
寡淡平静的面容上仿若有微动的神色,半晌后他低叹了声,跨过门槛,“您总是这般神出鬼没。”幽幽的一句打着旋儿落下,侍从还未再听得几句,那半开的门被猛地合上。
那力道,显然不是那素雅安静的虞郎君做得出来的。
侍从紧了紧衣襟,喃喃自语,“怎天又凉了?”
不过是一瞬,这宅院就好似多了些肃杀之意,就好像出鞘的血剑。他瑟缩着守夜,却总觉得,刚才还幽静的漆黑中,仿佛多了些鬼魅的影子。
咕咚——
紧张的喉咙滚动。
虞玓木着脸推开了硕大的兽,看着已然比他腰身还要高的所谓神兽摇了摇头,抬手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颊,正打算绕开他往里面走,却被从后面猛地扑倒。
好在这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软垫,这才没把虞玓嗑出个好歹来。他的反应甚快撑住了身,而后侧挪着翻过身来,正蹙眉想说话,那涌出喉咙的话语猛地闭塞。
虞玓惊讶地看着李承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