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玓袖手站在窗前,袖口似是沾染了些许墨渍,眼神有些悠远,怕是在思忖惦念着什么,只间或的蜡烛啪嗒轻响声,把入神的他唤回来。回眸去看那烛光,却先入眼地毯上一团硕大的兽。漆黑的,柔顺的,微亮的皮毛如此熟悉,粗长漆黑的大尾巴勾着白点,啪叽甩下了一只长凳子。
甩开的力道猛烈得让外头响起了惊异的询问声。
虞玓迈步走去,淡然地阻止徐庆他们进来的打算,“只是摔了些东西。”他蹲下来扶起那松了脚的凳子,摇头叹息。
“脾气怎这般坏?”
大山公子……亦或是胖了一大圈的大山公子,赫然用着那种庞大的身躯挤进屋舍,虞玓都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躲藏过种种视线,轻易地进入这院子中。或许是用当初隐形的法子……虞玓一闪而过这些神异的变数,却从未把担忧说出口。
他把待会要修缮的凳子放到一旁,掀开衣襟下摆席地而坐,毛绒绒的地毯显然是白霜每到何处都必要携带的物什,软乎乎的,以免虞玓喜欢赤脚走路的时候着凉。
虞玓薅住兽的后颈绒毛,又顺着背脊的毛发往下揉,“这么远的距离,于你无碍?”
兽甩着尾巴,啪叽抽开了揉捏着尾巴骨的手。
虞玓任由着红痕爬生,倒是不多在意,宛若自言自语地说起最近的事情。都是些琐碎小事,虽是底层的日子,与此前奢华靡靡的生活截然不同,可在虞玓的口中却是一般无二。
不过都是日子。
他知道狸奴在听着。
却也知道,他还在生气。
虞玓无声叹息。
这或许与他离开长安时那种避之不及的速度有关。
虞玓吏部科目选的名次出来,依旧是头名。
圣上钦点。
“科目选的结果出来后,纵然是任职,可这些不过都是六品下的小官,一概都是吏部任处,陛下不会轻易插手。”虞玓开口,“非是我自得,然我的名次摆在那里,两次考试都是头名,不管是再不喜我的人,怕也不会把我随便糊
弄到一个偏僻的县去。留在朝中任正字自然清贵,去京畿等县任县尉也是便宜,顶多在两者中。”
大尾巴狠狠又抽了一下虞玓的大.腿。
不过黑色的大猫团躺下来了,如同液化的黑色滚动着。
虞玓平静地说道:“前者我不愿,后者我亦不打算。”他的手慢吞吞地试图去摸猫,猫不给,他又慢吞吞给收回来了,“我请叔祖帮了个小忙。”
兽低吼出声。
若虞玓说了,他还会拦着不成?
虞玓仿若猜到了大毛的想法,眼眸似有波光微动,摇头淡声说道:“世上的事情最怕的便是事后诸葛亮,殿下又何尝表露出愿意放手的打算?”
虞玓摇头,“您的性子,从来都不是好意与的,您喜欢赌……
“可我不喜欢。”
兽抖擞了浑身蓬松的毛发站起来,就虞玓这席地而坐的高度,他光是站着就能高过了虞玓的肩膀,足以看得出来这所谓的大了一圈,到底是大了多大的一圈。虞玓面无表情,仿佛半点都没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怒意,而是微阖了眼,“打人不打脸……”
兽磨牙。
——轰然倒下。
硕大沉重的身躯把虞玓严严实实地压在皮肉下,闷实得他近乎无法呼吸,抬手抓住的就是蓬松柔软的漆黑毛发,闷得虞玓不由得挪了挪头,这才呼吸顺畅了些。
大山公子闷闷不乐地甩了甩尾巴。
居然还敢调笑!
虞玓感觉呼吸间都充盈了毛发,觉得待会的衣裳怕是不堪入目,一边想着,一边倒是轻柔地说道:“殿下就算是生气,也原谅我罢。”
狸奴慢吞吞、慢吞吞地往下滑溜了一茬。
露出了虞玓的面容。
粗粝宽大的猫舌头恶意地舔过虞玓的耳朵,刺痛的触感让他微蹙眉,却没有摇头推开,只是抓住了粗长乱甩的尾巴。
掐住了白点点。
呲溜。
猫舌头卷走了尖牙咬出的一滴血。
…
半月后,将要初冬,天气显然愈发凉了。这出门都得多加件衣裳,以免冷意侵袭。只是这主簿廨暖意依旧,还未入冬就不知在厅内燃了多少炭盆,暖得如春。
刘主簿老神在在地吃茶,虽然最近有桩事情让他着恼,可到底气派还是端着的。
“东村头那块
地,那家的老大送来两贯钱,倒是比老二多了些……”
“……昨日收的何生,他家里人说是愿意交钱赎人……”
“主簿,这收上来的钱……”
这来往不外乎个钱字,倒是生把严正的衙门做成了一处买卖场。
“主簿,外头来了队人马,说是要见郑明府。”有门子急急入内,欠身说道。
说来郑寿铉倒也不是真的无事可干,作为县令他还是有许多的文书处理,只是能让他经手的多是普通的明面上的东西,要紧的皆是碰不着。
刘实再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请进来。”
门子弯腰,“那看起来,像是州司的人。”
刘实再微愣,这手里散发着袅袅香味的茶盏顿时就不香了。他停下杯盏,困惑地站起身来,先是理了理衣襟袖口,“州里的人,如何就来了?”近来可都无大事,难道是有哪处纰漏了?
他边想着边往外走,“快去告知郑明府,外头人请进来了吗?”
衙内的响动有些大,虞玓那处虽然也热闹,却还是听到了。
虞玓抬眸侧耳,不多时站起身来,对挤了一屋的典吏说道:“前头似是有事,容我去去就来。”这半月相处,总算让衙门中的典吏清楚这位虞县尉其实也算得上是个好说话的人,当然前提是做事不出差错。
然就是这般,在他冷漠起身的时候,还是少有人敢凑前,只敢眼巴巴地看着虞玓离开。
那素日冷漠冰凉的面孔,再如何,也不是能随便靠近的。
有典吏蹙眉,“我们不是为了拦着……的吗?”
就这么任由他去?
站在旁的典吏耸肩,“那你倒是拦着去?你可知道,现下丁府外面还守着人呢,可生生把刘大爷刘二爷那几个都闷在府内悄没声不敢出来。”
“其实便是出来,倒也不算大事吧?”有困惑的开口。
第二个开口的典吏幽幽地说道:“说是允了三日的时间,可那丁家的人也硬气,就是不出门。然后县尉再等了数日,恰在两日前刚派了人去,站在丁府门外大声宣告了丁府窝藏逃役之人,同犯包庇之罪。若见之,则逮之。故而现在蹲守的那几个侍从,可不是为了堵丁家的人,是为了抓呢!”
“这……虽说国法
如此,可在这是……”那人瞠目,下意识比划了个刘字。
其余的摇头,谁说不是呢?
这县尉,怕是拧不过大腿的。
…
郑寿铉身着官袍出门相迎州司之人,只见他们轻车熟路,并不多叙话,只简单地说了他们的来意。
原是泉州接了南安送去的文书,故派人来处理。
郑寿铉的脸色微动,瞧着站在他后头的刘实再微妙的脸色,再瞥了眼淡定平静的虞玓,把刚要脱口而出的询问咽下去,笑着说道:“不知州司的处置是如何?”
这泉州,如何能接了南安的文书?
那刘实再巴不得南安县是自己的一言堂!
这到底是……
州司来人笑着说道:“自当是要让明府知晓。”
他自取来州中的文书递给郑寿铉,再说道:“因文书中有一说法,说是县内土豪劣绅窝藏逃役之人,有里正县尉登门都被殴打,这确实是罪大恶极!州内核实后,便派我等前来相助。”他说话利索直接,也不拐弯抹角,待郑寿铉看完了文书才恍然大悟。
原来的人是附近折冲府的人手!
本就是当兵的人马,故而说话直率,行事利索,并不含糊,交接了事宜便要出去办事。
这事态速度甚快,快到刘实再猛然间不得不在这场合出声打断,“几位兵爷千里迢迢来此,这般奔波,何不先休息一二再行打算?”
他言笑晏晏,端得是儒雅从容。
为首的折冲府兵抱拳:“不必,早点完事便是。告辞。”他们脚步一并,转身就出了门去。
而待他们出了衙门,身后的内厅一片寂静。
郑寿铉虽被架空,可已然是老油条,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神色的变化可是不能的。
刘实再的眼睛闪烁了两下,恍惚看起来像是铁青了些,而与他并行站着的虞玓那就更是波澜不惊,不改的神情看不出他究竟是何变化。
郑寿铉朗笑出声,“州司的速度倒是快了些,如此行事总归是好的。”他拍了拍刘实再的肩,卷了那份文书出门去。
刘实再微眯着眼,那玄机定然是在那文书中。
而变数……
他斜睨了眼平静的虞玓。
倒是他走了眼!
折冲府府兵的速度倒是甚快,他们出门去不过一刻钟
的功夫,回头就逮住丁家兄弟并逃役的高元等三人一并押解到衙门。
这本是县尉就能处置的庶务,盖因多了折冲府兵后,便严峻了些。刚回去没多时的郑寿铉再被请了出来,便是要判罚了。
郑寿铉许久没挨上那升堂的大厅,坐着倒是有些疏远的游离感。不过端看着下头被压着的高元,丁家兄弟等三人,他浏览了本来就记着的案情卷轴。
……这显然是虞玓备着的。
不然依着衙门内的情形,这案子莫说有诉状记载,便是发展到现在的情形都极难。
郑寿铉幽幽地说道:“县内有盗贼流窜,征发役丁参与本就是常事。高元先是欺瞒里正,再逃逸不从,于丁家藏匿一十八天。理应现在就扭送服役,罪加一等。”
虞玓坐在下首,看着刑房令吏记录的手在打颤。
郑寿铉是个文人。
虽然被胥令所压,可还是有些君子风骨,他的言行倒是比虞玓一开始推测的还要更合算些。高元被扭送服役,丁家兄弟自然也有罪责,而动手的那数个丁家随从被判杖刑,再同贺里正赔钱道歉。惊堂木落下,在折冲府兵的目光炯炯中,高元直接被扯了长衫服役去了,杖责落下,惨叫声起。
事情如泄洪般朝着某些人无法想象中崩去。
刘实再在袖中的手掌已然紧握成拳,面上还要露出附和的笑意,笑得连牙齿都要咬出血来。
郑寿铉在下堂后,本是打算要宴请这一队州司人马,只是他们本就是府兵,做事讲究个服从兵令。事情一旦结束,他们便直接离开了。
郑寿铉亲自送了他们出去,一列县衙官员站在衙门外,目送着那一队人马远去。
郑明府呵呵笑起来,背着手上了台阶,笑眯眯地说道:“州中如此关注南安县,想必是近来有所成就,故而让州司多有优待。瞧瞧,这州内一出手,便是折冲府兵上门,倒是免去了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去丁家要人。且不说别的,贺寿那伤势,我瞧着都心疼。”
他到底是县令明府。
郑寿铉的话在衙门内不管用,却也只是“有些”不管用而已。
吩咐下去的事情顶多是打了个折扣,却也不敢有谁当真一点都不做。毕竟他仍是朝堂派来的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