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认真看了一眼卡秋莎,转身向唐和张伯伦所在的位置狂奔。
他从脑海中毫无感情重复着的句子里,听出了浓重的绝望的悲哀。
脑海中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顾长安将有些碍事的弓箭摘下,放在地上,一步步将潘帕斯拖到安全地带,再去移动女皇。
可女皇在摔倒时被一个钩状残骸挂住了肘部构造,顾长安得费力将它们扯开。
重复终于停止。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似乎没有那么傲慢尖刻了。
顾长安听到一句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提问。
“你究竟是什么?”
那个声音听上去并不好奇,而更像是心情复杂的感叹,“你是的一员?”
不等顾长安回答,那个声音又自顾自地低语:“竟然能够想起‘我’。为什么,这是可笑的恩赐,还是无心造成的意外,更可笑的是‘我’依然无法理解,真是够了。真是够了。”
每一次说到“我”这个字,这声音就像是无法认同、无法接受似的,不得不稍许停顿,声调也很奇怪。
顾长安争分夺秒解决那个钩状残骸,低声询问:“柯尼西先生,你经历了什么?可以说说吗。”
听到顾长安对自己的称呼,那个声音先是低笑,笑声越来越高,一阵狂笑后,那个声音才开始回复顾长安,但说的却不是自己的事:“对地球来说,人类的出现与繁衍,是它漫长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当地球资源枯竭,人类恐惧无法继续生存下去,想要离开地球,将视线投向宇宙。但是,通过人类科技手段做出的所有尝试,都宣告失败。”
“绝望使人类疯狂。人类开始调查各文化中流传的真假难辨的古老传说,尤其是与外星人交流、人变为神、神化为人之类的故事。调查这些故事的人被成为调查员,他们拥有出入境特权,只要获得调查员资格,就能在全世界通行无阻。”
那个声音带上了悔恨:“‘我’是一个喜欢民间故事、喜欢侦探小说、喜欢周游各国的魔术师,‘我’认为没有比调查员更好的工作了。‘我’成功申请到了调查员资格,他们给了‘我’一本离职调查员留下的笔记,和一个神秘的故事。”
“‘我’带上助手、同时也是‘我’妻子的劳拉,踏上了调查之旅。‘我’并不在乎世界末日,也不在乎人类存活,‘我’只想和劳拉在那之前尽情享受世界各地的景色。”
说到这里,那个声音又沉默了。
顾长安终于将女皇的肘部结构与钩状残骸解开,他拖着女皇往潘帕斯所在的安全地带走。
顾长安希望那个声音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那个声音重新在顾长安的脑海中响起:“为什么要遇见你?为什么终于走到尽头,还要想起这些?为什么?凭什么你不用看清一切?!”
顾长安无法忽视重新回到那个声音中的尖刻和恶意,他加快脚步,努力拖动女皇,为了转移那个声音的注意力,回应道:“可是,柯尼西先生,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人类,也许我记不清童年回忆,但长大后的经历我都记得很清楚,我确定我的人生是真实存在的。”
发觉自己想不起任何孩子的名字时,在那个刹那,顾长安的确恐慌过,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他还是记得很多童年片段,尤其是从军校到先锋营艰苦奋斗的每一天,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记不得孩子们的名字,实在不能成为否定自己人生的切实证据。
更不用说,他正在经历意动期的严重反应,如果他不是omega人类,怎么会经历这种麻烦?
那个声音没有说话。
顾长安终于将女皇拖到安全地带,重新背起弓箭,向距离最近的一只白色巨羊狂奔。
顾长安:“柯尼西先生,你的爱人劳拉,也和你一样……”
没等顾长安问完,那个声音就打断道:“你知道,虔诚的基督徒是不敢自杀的吗?自杀的人无法得救。”
在战友都拥有五花八门信仰的大环境中,为了不引发冲突,大家普遍对各种信仰都有一定的了解,顾长安也不例外。
顾长安张弓搭箭,稳稳瞄准白色巨羊的下颚:“我对基督教了解不深,但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那个声音充满憎恨地接口:“她害怕我,恐惧我,恨我。她为了离开我,竟然违背她的信仰,杀死了她自己。她背叛了我。”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那个声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意味深长地说:“有人爱着你。”
顾长安不明白这句话。
那个声音却像是回光返照的重症患者,突然精神了起来。
“你知道吗,人类看到得越多,疯得越快,没有疯的,就会像‘我’这样,知道得越多,就越被‘感染’,被‘异化’,最终无法被人类这样的低等生物理解,陷入永恒的孤独。这是掌握真理的代价。”
“你眼前的一切,你以为你‘看到’的东西,都只是人类大脑,因为无法真正理解眼睛传回的信息,将之扭曲转化为人类能够理解的事物。”
“‘巨羊’?人类这种低等生物,热爱欺骗自己,热爱自我安慰,已经到了可笑的地步。”
“可你拥有超出人类的精神力。你其实是可以‘看到’的。”
那个声音话语中的恶意,简直能够析出黑色的固体:“当你看清你自己是什么,当你明白你与他本质是不同的存在,他的爱对你来说,就像是蚂蚁的呐喊、细菌的自我感动。”
“他爱你,就一定会被你拽入凝视的深渊,他也会渐渐触碰到真理。当他看清你是怪物,当他意识到你是,还会爱你吗?”
“你凭什么被保护,凭什么不用受苦?!”
那个声音又完全疯掉了,尖得像是穿耳而过的利箭,响得像是敲向后脑的巨石:“‘我’是魔术师!”
“的造物,我为你表演最后一个魔术,我送你一个礼物!”
“哈哈哈,我教你口诀,你可一定要记住表演技巧。”
“看好了!”
顾长安向最后一只白色巨羊射_出光箭,终于支撑不住剧烈的痛苦,panda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nowyouseeme(你看得见我)!”
这是所有魔术师表演隐身魔术都会用的固定台词,顾长安却痛到根本听不清。
但顾长安看到,半空中,出现了一个无法描述的东西。
那个东西俯冲而下,冲进了顾长安的左眼。
无法形容的痛楚。
向来能忍痛的顾长安发出一声哀嚎。
这痛楚像是永无止尽,从眼球一直蔓延全身,侵入四肢百骸,连最微细的神经末梢都能感受到同等的疼痛。
“nowyoudon’t(我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狂笑,那东西彻底消失不见。
顾长安睁开眼睛,他的眼中,再也没有多首多足畸形巨兽、没有羊形绿锈青铜器、没有天空、没有草原、没有浅蓝色的海水……
张伯伦、唐和谢廖沙刚发现自己在瞬间移动了位置,他们看到黑色光圆纷纷落地,看到白色巨羊已经无一幸存,看到庞大的多首多足畸形兽怒吼着向他们走来。
而比这些更震撼人心的,是与此同时,他们从通讯器中听到的,一声凄厉得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哀嚎。
谢廖沙心脏剧痛,拼命向panda冲去:“大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