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蛇并不怎么亲人,总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只在睡觉的时候才会跑回叶尊身边。
叶尊总是在想,是不是自己一开始丢下过它两次,所以它敏锐地觉察到叶尊对它的恐惧,觉得自己不喜欢它,才会总是消失不见,不在他面前出现?
叶尊,在努力克服自己的恐惧了。
他其实,很喜欢它的。
“谢谢你,莫洛斯。”
盘踞在桃枝高处的蛇,金黄的竖瞳盯着树下的人,歪了歪头。
经过死亡之水的浇灌,那个人的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清香,不能吃的,轻轻嗅一口也很好。
虽然很想,但总觉得需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能突然变这么大,所以,还是暂时消失躲起来比较好。
——你说是吧,亲爱的。
……
叶尊在草地上急促地呼吸着,休息了一小会儿。
学长已经不见了,那片海水一样凶猛的湖泊也不见了。
他一直都没有松手,所以,最后学长跟他一起上岸了吧。
是已经挣脱了吗?如果是的话,就太好了。
周遭仍旧是一重一重的桃林,没有了标志性的湖泊,也没有看到莫飞,叶尊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四野的桃林暗暗灼灼,天穹阴云变幻,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大约因为不是真正的水,而是怨念的化身,叶尊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干了,只除了阴冷的感觉似乎还附着其上。
他沿着桃林的小径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桃林像是没有边际,就在叶尊想要停下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了声音。
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一群人的。
叶尊想起来,湖山校区的风景很美,每到周末假日就会有很多人开车来学校郊游,拍婚纱照,或者其他什么。
连他自己当初也是假装成在学校拍摄平面广告的模特,借机接近的怪谈社。
叶尊犹豫了一下,还是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出桃林,眼前是一片婚礼现场。
草坪,红毯,宾客的椅子,气球和鲜花,都早已经准备齐全。
草坪是黑色的,红毯是猩红的,宾客的椅子是陈旧的铁锈色,鲜花是白色和红色的。
一群脸色苍白,带着诡异微笑的人,穿着黑白西装坐在宾客席上。
叶尊站在那里,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婚礼画面,被充斥视觉的诡异惊悚得说不出话。
音乐已经奏响,低沉空灵的诡谲,如同死者的呓语,被掐着脖子的叹息。
司仪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殡仪馆画在死人脸上的妆。
新郎的笑容也是画上去的一般,嘴角似乎画错了两笔,唇角怪异地高高扬起。
新娘穿着婚纱,捧着红色和白色的捧花,一脸幸福地等在那里,笑容烂漫眼神却像复仇。
“让我们欢迎新人入场。”
新娘和新郎站在红毯一头,幸福相望。
宾客鼓掌。
新郎对他的新娘伸出手邀请。
彩带鲜花洒向空中。
新娘望着新郎,在音乐声里欠了欠身,丢开手里的捧花。
音乐开始激昂缠绵。
鲜花丢开,藏在手里的刀子不再掩饰,毫不犹豫朝着新郎的脖子捅去。
鲜血涌出。
脸上的笑容还在,深情多情,幸福。
画上去的永恒僵硬。
眼神怨恨的恶毒,紧紧盯着彼此。
捧花落向宾客,一双双手伸出去接去抢夺,得到的人获得幸福的祝福。
站在椅子上的伴郎先拿到了,低头嗅了嗅,笑着望向旁边的情人。
脖子涌血的新郎抓着新娘拿着染血利刃的手,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
在激昂的音乐声里,如同跳着亲密的探戈。
拥抱紧密,置对方于死地,疯狂不遗余力。
捧花在宾客间传递。
拿到过的人转瞬丢弃,露出藏在背后的凶器,追逐追杀着前一刻还脉脉深情的情人。
“让我们赞美这对新人的爱情,送上我们的祝福。”台上的司仪尽职尽责。
新郎抓着新娘的手,夺下她手中的凶器,笑着捅向她的太阳穴。
伴郎追上他的情人,抓着她的头发朝地上撞去。
宾客站起来,抡起坐着的椅子,重重砸向旁边恋人的头。
爱情的吟唱里,每一对都在相拥。
每一对爱侣身旁,都在杀戮。
“亲爱的,我爱你。”“爱你,永远爱你。”
“去死吧!一起死吧!”
“永远在一起。”“我发誓。”
“为什么背叛我?”
“我只爱你一个人。”“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骗子!一起下地狱吧!”
叶尊张着唇,惊恐地望着眼前诡异的婚礼现场。
一面在相爱祝福,一面在相互厮杀。
他捂着耳朵,摇头,后退。
“我陷入幻觉了吗?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做什么?”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消失。
人们在被杀死,人们在杀死别人。
染血的礼服,厮杀,逃跑,挣扎,反杀。
撕扯中挣扎中奔跑到了叶尊的身边。
惊恐地女孩抓着叶尊的手臂:“救救我!”
不是幻觉。
她浑身染血,早该死去,但还是重复着这样的剧情。
男孩狰狞的脸已经到了身前,悲伤的眼神。
“就是他吗?就是因为他不要我的吗?”
利刃改道,划向叶尊的脖子。
叶尊仰头,刀锋的凌厉在寸许之间经过。
他摸着自己的脖子,看到手掌沾染上的淡淡的血色。
第二刀紧跟着已来。
他被动反手抓住,在挣扎之中,抢夺到那把黏腻着血水的匕首,条件反射挥去。
男孩倒地,捂着脖子。
叶尊还来不及震惊茫然。
身后,轮着椅子的凶徒跳起来砸向他的头。
鲜血顺着叶尊的头发流下。
他侧首望去。
对方抓着血泊中女孩的头发,打火机的火苗靠近她的脸,怨恨狞笑。
叶尊走过去,揪着他的头发,利刃从喉前毫不犹豫划过。
鲜血喷洒。
叶尊踩在掉落地面的打火机上,用力碾碎。
他扶起奄奄一息的少女,美丽凌乱的头发散落,露出一张被硫酸烧毁的脸。
叶尊看向身后,所有能动的,死了的,活着的,都在竭尽一切朝对方爬去。
不是感人的死前也想要牵到对方的手,生死契阔。
是刻骨铭心不死不休的怨恨,即便死去也想要拉你下地狱。
“一起死啊!”
“我爱你啊!”
叶尊推开说着虚伪祝词的司仪,拿过话筒:“全都闭嘴!”
音响踢到在地,激昂的音乐突兀停止。
只有清冽斩截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
“我让你们全都住手!”
诡异的寂静。
混乱的现场,一片废墟,每一个人都伤痕累累,死去千万遍。
叶尊气喘吁吁,拨开鲜血黏湿的刘海,清澈的眼睛望着这片恋人的地狱。
“你们在做什么啊?全都疯了吗?挥刀的时候还记得面前的人是谁吗?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再爱自己的时候,有看过自己脸上的表情,知道有多可怕吗?”
每一个伤痕累累死去的鬼,被至死不休的怨恨支持着腐朽的身体,麻木死寂地望着叶尊。
“不是说爱她吗?难道不该保护她吗?为什么把刀子刺向她,为什么要用最难看最恶毒的手段毁灭那张自己爱着的美丽的脸?”
“我刚刚遇到了一个人,因为不愿意忘记爱过的美好,所以宁肯杀死自己也想永远让那段爱意不褪色。而你们,却是要亲手毁灭曾经的美好吗?”
“如果毫无爱意了,已经恨得只想毁灭,让它不存在,为什么还要耿耿于怀?不该是不在乎吗?”
“我真的无法理解,爱为什么会伴随着杀戮?我爱你这样的美好的事,为什么后面接着杀了你的话?”
无解。
奄奄一息的鬼魂们,眼角渗出绝望恐惧的泪水。
曾经温柔深情的情人,同样伤痕累累,挣扎着用尽一切手段,来杀死她千百遍。
“拜托,停止吧,已经杀了那么久了,为什么爱只能维持那么短暂的时间就会消退,恨却死都不能消弭?”
“不明白吗?你有爱过吗?”少女安安静静靠在椅子上,身边是无声无息靠在她身上的男人。
她和他都一身整洁,毫发无伤,只有嘴唇苍白,面无血色。
她的脸忧郁而恬然,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叶尊冷静地看着她:“做错了事就只会指责别人不懂吗?不懂的是你们!”
所有的鬼都沉默地怨恨地望着叶尊。
“即便会激怒你们,被攻击被杀死,但我还是要说,你们这样,不是爱,只是占有。那个人没有说错,你们只是恋爱学没有及格,如果真的有这门学科的话。你们,根本没有习得爱人的能力。一个个都应该挂科重修!”
少女望着叶尊:“爱人的能力?恋爱学吗?学校里没有这门课,父母也没有教过。不只是恋爱,亲人之爱,朋友之爱,从未被爱过。”
她娓娓道来,手指轻轻抚摸着男人的头发:“对一个有好感的时候,就只是朋友的好感,也总觉得对方根本不在乎我,不论表面如何,心底下或许是嫌弃讨厌着我的。真奇怪,明明对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因为她们的温柔而喜欢对方的,心下却总是会觉得她们看待我的时候,是带着这样的厌弃和厌恶的,并且,无法因为这一点而不喜欢对方。因为没有被爱过,就习惯了被厌弃和讨厌,所以假如对方讨厌我的话,也觉得可以理解,一定是我做了让人误解的事,是我不够好,做错了事不自知。”
眼泪静静地顺着面容滑落,她嗫喏着:“从没有一次,有一个人稍微回应一下我,像我对待她们那样对我回应一下,说:我也好喜欢阮榆啊。阮榆真的很好。想和阮榆做一辈子的朋友。
每一次付出了好意,每一次都努力的表达出来了,已经用尽全力了。但没有人对我回应过,就好像是根本不存在对我的喜欢。她们一点也不在意我,不在乎我。”
叶尊惊讶地望着她:“你是四年前失踪的阮榆?你的好朋友庄小姐,她一直都记着你,四年后的现在也记得你,并且委托我们调查你失踪的原因。”
阮榆睁大眼睛无措地看着他:“庄……怎么会?我们关系一直都很普通啊。”
叶尊看着她怀抱的男人:“你不是失踪的吗?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杀了谁?你不是没有男朋友吗?那天离开图书馆的湖边,你遇到了什么?”
阮榆垂眸看着怀里的人:“我看到有人在哭,哭得怪伤心的,于是,想要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叶尊看着她怀里的人:“就是这个人吗?但是……你们到底谁杀死了谁?”
“我没有杀人。遇到他的时候,他快要死了,喝了安眠药。他说,他的爱人被他害死了,他没有勇气去见他,那个人再也不想看见他了,他找不到去见对方的路。
我扶着他,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走。一边心里想救他,一边想着答应过他了,要送他去见那个人的。心里很着急,也很矛盾,但是湖边那条路好长好长,怎么走都走不到目的地。天色一直是那样的,不会亮,也不会更暗,没有光,只有桃花。
我看着他,心里觉得很羡慕,羡慕,迷茫,害怕,还有些嫉妒。虽然他的爱人死了,但他也死了,他们马上就会在一起了吧。但是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遇到有人这样爱着我。不会有人爱我的,想着就觉得寂寞起来。
但是,我还是想要送他去目的地的。只是怎么走都走不到,原来,已经四年过去了吗?真的很抱歉。”
叶尊看着她,喉结滚动,不知道能说什么。
自杀死去的怨灵自我囚禁的牢笼,把企图帮助他的路人也困在了里面。
或者说,编织了这个牢笼迷宫的桃林,不只是有死者,还有生者的。
每一个囚禁其中的亡灵,都在加注着迷宫的复杂,让大家都再也无法走出来。
阮榆望着叶尊:“我很累了,你能帮我把他送去目的地吗?”
但是,那片湖水已经消失了。
叶尊点点头。
他走过去,搀扶着那个人。
手指触碰到的时候,那苍白死去的人的眉睫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你吗?你原谅我了吗?”
叶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满是鲜血和狼藉的红毯的另一头,站着一个苍白温润的青年,面容陌生神情却有些熟悉。
青年沿着红毯一步一步走来,穿过厮杀的怨灵和血海残骸。
他的目光对上叶尊的,对他轻轻点头:“谢谢你。”
他伸出手,搀扶着那个男人:“抱歉。”
男人紧张望着青年,眼泪滑落,鼻翼抽动着:“抱歉?是已经不爱我了吗?”
“做错了事就只会逃避吗?”青年扶着他,向着旁边的阮榆,“抱歉,还有,谢谢你。”
男人也跟着鞠躬道歉,眼神一刻不停望着青年,像是下一秒就会被抛弃的败犬。
阮榆微笑看着他们:“终于送到了吗?真是太好了,我也要回去了。应该,还有人等着我的,或许该去告别一下。”
青年扶着男人,看向叶尊:“下一次,我,我们,都会好好活的。如果有下一次的话。”
三个人向着两个方向走去。
但这一次,应该大家都可以找到走出桃林的路,不再被困住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忘了是军训前还是后了,有一个月并不正式上课,反而会有很多其他课,有几节课闲聊一样,老师讲了很多发生在大学的惨剧,故事情节千篇一律:恋爱分手,杀死对方。
虽然老师很想讲一下恋爱学吧,但是课讲得并不好,没能习得什么恋爱的技能,所以至今单身狗,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有人爱的那么极端,大概是老师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让我们克制保留一些,不要出现在他们教导下一届的素材里。
但是我觉得,并不是克制和保留的问题,是人性和爱都太难懂了。
大家一面说真爱像鬼一样,听说的多见过的少,一面又不断有人因此走上极端,自毁或者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