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音不知道宿修宁表情为什么那么复杂。
她以为他会高兴的,他好像的确也高兴了,但距离她想象中的样子差距很大。
她心中产生一个猜测,缓缓坐直身子,盯着他看了片刻,低声道“师父不想吗”
宿修宁一出生就被太渊真仙接到了青玄宗,虽然祖师爷对他极好,十分珍重妥帖,如师如父,他也曾体会到所谓童年的快乐,但那到底和亲生父母不同。
陆沉音一提到生孩子,宿修宁最开始的复杂心情消散后,满脑子都是自己儿时的画面。
他可曾怀念过亲生父母
怀念谈不上,毕竟刚出生就被带走了,可好奇却是有的。
在很小的时候,刚刚懂事,知道父母和师父不同的时候,宿修宁也想过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子。他们是否想念他,如今又过得如何。
时间匆匆过去五百余年,这些对他来说是飞快流逝,对凡人来说却十分漫长的时间里,宿家人已经不知道换了几代人了。
宿修宁也回过曾经的家,但没见到他的父母,他们已经过世了。
不过因为有他这样一个儿子在,他们即便过世了,族中也为他们建了单独的祠堂,立了雕像,每日跪拜,希望他们可以保佑宿家未来繁荣昌盛,最好再出一个宿修宁。
忆起那次回去在云端看到的情形,宿修宁发现他已经记不太清雕像是什么模样了。
雕像也不可能和人完全一样,所以他其实到了现在,依然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什么样子。
他长这么大,也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做父亲。
一直以来他所有的心思都在修炼上。
侧过脸望向陆沉音,她很敏感,已经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抿唇望着他,眉眼间难掩失落。
宿修宁薄唇开合,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是站起来道“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修炼,后山结界松动,我去看看。”
他话音刚落人便消失不见了,陆沉音本来就不算好的心情更沉重了一些。
其实她想给他生个孩子这个念头在画溪山就有了。
她知道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一直很清醒地明白,总有一天他们会分开。
虽然他们嘴上都说着再也不分开,但他的修为摆在那,他早晚是要飞升的。
他固然可以压制修为,晚些飞升,但时间长了,于他的身体害处极大,修为堆积过多,很容易走火入魔。
她现在化神期的修为,对其他人来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了,但比起宿修宁来还是不够看。就这她还在因为修为提升过快而气息紊乱,距离飞升,可以说是遥不可及。
她很难想象他飞升之后的几百年里,她要怎么一个人度过。
所以她想到了孩子,有了孩子,她就不是孤单一人了,她一边养孩子一边修炼,看着孩子思念他,他飞升之后应当也是可以下界的,等他可以下界的时候,他们还可以见面。
这是她可以想到的,对未来最好的安排了。
可宿修宁显然不这样想。
他从不对陆沉音撒谎,说是去后山剑冢,就是去了剑冢。
只是结界并未松动,剑魔老老实实,他只是找个借口躲开她罢了。
他有些不敢面对她失落的神情。
他不是不想和她有个孩子。
相反的,他很期待,只要想想,嘴角就情不自禁地上扬。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这里待太久,他最近已经隐约能感觉到有飞升的迹象,如果现在他们真的有了孩子,到时他恐怕很难再舍得离开。
他真的割舍不下。
天界如何,只有飞升的人才知道,他不确定自己多久才可以下界,下界后又有什么规矩,他很怕自己留下孩子和她孤单两人,他们如果在他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那也只是常言道罢了。
在真实的世界里,过往飞升的大能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哪怕有道侣的,也无法带着道侣飞升。接引天光大开的那一刻,就是他们分开的一刻。
不知不觉,他就在后山站了很久。
陆沉音没来寻他,他也没有回去,他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又觉得哪怕他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她也不会接受,反而会更加怪罪他。
夜色渐深,陆沉音站在正殿窗前等宿修宁回来,她现在再看月亮,不会有在画溪山那种遥远清冷的感觉了,因为她的月亮回到了她身边。
可她也知道,她的月亮不会待在她身边太久。
她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尽可能多的事,他们可以成亲,再生个孩子,好好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等他飞升了,她也会抓紧修炼,争取早日去找他。
而他们的孩子,在她留下的这段时间里也足够抚养长大成人了,她相信作为宿修宁的孩子,天赋绝不会差,只要好好修炼,他们一家人很快就会团聚。
可她自己这样想没用,宿修宁不这么想,那便什么都没可能。
她难免有些伤心失望,其实她的想法是好的,但她也忽略了一点她忘了如今的宿修宁已经不是过去的宿修宁了,他有了牵挂,牵挂越多,越不舍得离开,如今只是她,他便百般压制修为,不想飞升,如果再加上孩子,他可能到了最后,宁可做个散仙,也不愿意离开。
这些她都没想到,不是因为她不细心不体贴,只是因为在她往常的认知里,宿修宁不是个会有那么多情绪的人,他表现出来的在意,也没有他心里蕴藏得那么多。
一夜过去,两人未曾见面,心绪也一直无法平静。
天大亮的时候,陆沉音感知到洞府外有动静,闪身出去查看,却发现来人是玄灵道君。
她看了看他身后,未见宿修宁,心里凉了凉。
“见过玄灵道君。”
陆沉音已经不是青玄宗弟子,不能再喊他掌门师伯了,只能这样打招呼。
玄灵道君一袭青衣白衫,挥了挥手道“你自己现在也是道君了,不必谈什么见过不见过。”
陆沉音抿唇笑笑,没说什么。
玄灵道君看了她一会,问她“师弟呢”
“他昨晚去了剑冢稳固结界。”她低声道,“现在还没回来。”
玄灵道君挑了挑眉,他太了解宿修宁了,一下子就明白他这么久不回来,必然是想逃避什么。
他看了一会陆沉音,问她“可否请我进去坐坐”
人家是青玄宗掌门,整个宗门都归他管,到了青玄峰何须询问她的意见
他既然问了,也是表达对她的尊重,陆沉音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请了他进去,两人在正殿面对面坐下,陆沉音为他倒了茶,推过去道“请用茶。”
玄灵道君点点头,端起来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道“我想和你谈谈师弟的事。”
陆沉音望向他“道君有话请讲。”
玄灵道君沉吟片刻道“我这个师弟,一向不善言辞,过去他很少露面,除了与我和师父外,甚至都不怎么开口跟人说话。若是他哪里惹了你不高兴,你要多担待一些。”
曾几何时,玄灵道君极其反对他们在一起,现如今,却让她多担待宿修宁的“不善言辞”。
这转变让陆沉音有些恍惚,沉默着没说话。
玄灵道君也不介意,继续说道“他从魔界回来的事,你知道多少”
陆沉音回神道“师父说他当时受了伤,所以才没能立刻来找我。”
玄灵道君颔首道“他说得没错,他的确受了伤,但他肯定没和你说他伤得有多重。”他盯着陆沉音,一字一顿道,“他回来便陷入昏迷,直到你在仙门大比上见到他那日,才刚刚醒过来。”
陆沉音愣住了,她虽然知道他受了伤,也猜到他肯定伤得很重,却没想到他竟是在那天才刚醒来。她脸色白了白,几乎不敢想他这一年多是怎么过来的。
“所以哪怕我捏碎了珠花,他也没来找我。”她喃喃道,“不是因为他闭关入定了,是因为他昏迷不醒,想来都来不了。”
“没错。”玄灵道君叹息道,“如果不是嘉容楼主最后耗尽修为替他疗伤,他也不可能这么快醒过来。当日前往魔宗的人都已封口,为了修真界的平稳,也为了青玄宗的清静,我隐瞒了他伤重昏迷的事,只对外宣布他闭了关。”
陆沉音怔怔的,红唇开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时的情形,我此刻依然记得清清楚楚。”玄灵道君面色冷凝,眼神沉寂,“婧瑶的魔刀穿胸而过,你还记得白檀受伤时的情形吗婧瑶当时已是和师弟相当的修为,所以那情形比那时更恐怖严重许多倍,只因他修为高深,又是千年难遇的九灵剑体,所以才撑了下来。”
陆沉音睁大了眼睛,手开始不自觉发抖,明明距离当时已经过去了许久,她也未曾出现在现场,可仅仅是听玄灵道君的描述,她就如身临其境般,感受到了灭顶的绝望。
“好在婧瑶关键时刻恢复了神智,手软了一点,魔刀没有刺中他的心脏,否则,你今日就见不到他了。”玄灵道君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还不知道吧他把他的先天剑气给了你,只有九灵剑体的修士到了渡劫期才有的先天剑气,极其珍贵,可保任何时候性命无忧他把它给了你。”
陆沉音喃喃道“给了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可,可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他不会告诉你。”玄灵道君阖了阖眼说,“也正是因为给了你先天剑气,他最后才被血炼魔刀的魔气侵入体内,我听嘉容楼主说,他哪怕昏迷中也时刻念着你,如今他虽然醒了,其实身体还未曾全部恢复,你们之间”他突然咳了一声,有点破坏气氛道,“记得悠着点。”
陆沉音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这个“悠着点”是什么意思。
可她一点都尴尬不起来,她只要一想起他被魔刀穿胸而过,想到他全身的血液都险些被吸干,他还把珍贵的先天剑气给了她,就觉得自己不配。
“我”陆沉音眼眸红极了,“您为什么不拦着他,他怎么可以为了我这样,他不应该这样的,他应该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左右,他我不配。”
玄灵道君看着陆沉音失魂落魄眼泪朦胧的反应,就知道宿修宁也算是没有错付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