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思极恐!
但现实往往是你所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真相。
纪云回想小皇帝每次来问安时的态度,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处处妥帖周全,甚至好几次为了保护她的安宁而和亲娘李太后硬抗。
以前一直以为小皇帝是个大孝子,感激嫡母把他推向太子位、帝位,所以对她这个嫡母格外孝顺。
现在除去了这层母慈子孝的滤镜,她和皇帝之间每一次的交流都那么的暧昧。
皇帝发誓“朕会保护太后一生一世。”
皇帝在她面前几乎没有什么原则,她施展“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低级手段,仅仅到了闹的阶段,小皇帝就丢盔卸甲的投降,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搬到故居,甚至搬出紫禁城。
越想越暧昧,纪云在初夏的晚风里打了个寒噤。
“孔雀啊。”纪云抓住孔雀的手,就像溺水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要远远的离开这里,我不能回清风庵。”
孔雀说道:“太后没有户籍,没有路引,连客栈都住不进去,难道风餐露宿?太后手中的钱财只够一年生活,有什么可以养活自己和孩子的一技之长吗?太后一旦出走,东厂和锦衣卫必定倾巢而出,太后觉得自己可以藏多久?”
孔雀无情的夺命三连问,句句都给了纪云重拳,把她从不切实际的逃亡梦里打醒了。
纪云问孔雀:“你刚才不是说你母亲以前也是挺着肚子私奔吗?”
孔雀实话实说:“可奴婢的父亲有钱啊,他是个贩私盐的,为母亲搞到新的户籍。”
孔雀把逃亡这条路给堵死了。
纪云又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哀家现在怎么办?”
孔雀思考片刻,“皇上要宋院判守在清风庵照顾太后,定是想保住太后怀孕的秘密,一直掩盖到太后的肚子再也藏不住时,才会告知太后实情。且清风庵远离紫禁城,太后身边只有田七一个小女官,人越少,就越保密,这也定是皇上的安排。”
“奴婢觉得,这事说到底是皇上和太后之间的事情,太后需要和皇上商量解决,既然逃避不了,索性摊开了说。太后不要冒险找陈婆子,堕胎这种事情搞不好一尸两命,不值得。”
纪云:不是我,我没有,你胡说。
不是我和皇帝的,是“那个人”和皇帝搞出来的麻烦!
但谁会相信呢?连蔡眀姬都不信我,独自去了荆州找曹静的老家。
可如今仓促之下,没有任何准备,逃也逃不远,八成还是被东厂和锦衣卫给找回去。
纪云思忖片刻,说道:“哀家若现在就跑了,你肯定逃不了干系,要送去慎刑司严刑拷打。你帮了哀家,哀家不会害你。哀家这就回去,就当今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又道:“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不仅仅事关你一个人的安危,一旦捅破,陈婆子,车夫,还有哀家看过病的五家药铺的人估计都不能活了,莫要伤及无辜,我先回去,自己想办法。”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纪云曾经因家族卷入谋逆案而近乎灭门,她对此心有余悸,不想连累别人,害得旁人也家破人亡。
“莫要伤及无辜”是母亲曹静经常说的话,孔雀听了,越发怜悯纪云,“奴婢知道了,太后真是菩萨心肠。”
“哀家这那里是什么菩萨心肠哟。”纪云苦笑摇头,“哀家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想法。不连累别人,不滥杀无辜,是一个普通人应该做的事情,没有那么高尚。你宫里待久了,见惯了杀伐决断。在高处坐着,俯瞰众生,就觉得底下的人渺小如蝼蚁,感觉不到他们的痛苦和悲伤。哀家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混日子,不害人就已经是个绝世好太后了。”
只顾着固江山、奔前程,一脚踩在蚂蚁上,谁会在乎蚂蚁的感受?
身份越高,对道德底线的要求就越低。
孔雀没想到日常闲散得像条咸鱼般的太后会看得如此通透,更不想让她死了。
哥哥孔缺要杀她,而他想守护她。
幸亏哥哥不在。
为了避免马车夫惹上麻烦,纪云在离清风庵还有两条街时就下车了,和孔雀步行回去。
孔雀始终保持离纪云两步的距离,他看见她步入清风庵的角门,居然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太后一去兮不复返的悲怆之感。
天黑之后,田七和宋院判巴巴的在门口翘首以盼,夜越来越深了,就在宋院判实在等不起了,要命人去寻太后和孔雀时,他们回来了。
宋院判迎上去嘘寒问暖,“太后今晚在外头吃了些什么?”
“有没有那里不舒服?”
“走了多久?中途有没有坐下来歇息?”
纪云决定给这个老狐狸最后一次机会,“哀家觉得一切都好,宋院判都不放心,不妨再给哀家把把脉。”
平日纪云一直拒绝宋院判每天例行请平安脉,最近两天突然态度大变,宋院判以为纪云渐渐习惯了以前的日子,坐在小杌子给纪云把脉。
“如何?”纪云问。
宋院判:“太后一切安好。”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瞒我!
宋院判!你没有心!
你的医者仁心早就喂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纪云心中痛骂宋院判,面上若无其事,“时候不早了,宋院判回去早点歇息。”
纪云去洗澡,孔雀例行和宋院判交代了太后今日的行程、吃食等等——当然,从纪云要陈婆子给她看病开始,一切都是现编的。
宋院判走笔如龙,将太后今天的起居注记下,然后命人连夜送到紫禁城,皇上每天都要看的。
纪云泡在浴桶里,右手按住小腹,里头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而她一点身为人母的欣喜都没有,只剩恐惧。
如果孩子真的是小皇帝的……那么她一生都要锁在紫禁城里头了。
纪云孤立无援,盼着蔡眀姬早些回来,她至少有个可以商议的人。
纪云有心事,泡澡的时间就长了,田七在门外敲敲门,“太后,水凉了没有?微臣给您加热水。”
“不用了,哀家这就出来。”
纪云披上浴衣,又对着镜子细照,今晚她没有吃饭,腹部比以前还平坦些。好像刚才惊闻寡居怀孕是一场噩梦。
纪云擦干身体,换上寝衣,走到卧室,田七问:“太后今晚要卧床看书吗?”
看书的话田七会为纪云多点几根蜡烛,以免看坏了眼睛。
纪云:“不看了,累了。”
田七觉察纪云情绪不对,“太后好像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微臣虽没什么本事,愿意为太后解忧。”
纪云躺在床上,“给哀家讲个故事吧,开心一点的故事。”
田七坐在床边,挑了个热闹好玩的故事:
“话说唐三藏和三个徒弟去西天取经,途径女儿国,那里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女儿想要孩子了,就喝子母河的水,遇水而娠。这师徒四人不知道啊,途中口渴,喝了子母河水,结果都怀孕了,哈哈。”
纪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喂!
但田七不知道纪云的心思啊,饶有兴致的继续讲:“女儿国国王看中了唐三藏,非要和唐三藏成亲,唐三藏守身如玉,不能破了色戒,拒绝女王。那女王说,你不同意,朕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太后说好笑不好笑?”
纪云:一点都不好笑!
“唐三藏一心去西天取经,宁死不肯从女王,无奈肚子越来越大,想走都走不了,后来孙——”
“田七啊。”纪云打断道:“好困人也,哀家要睡了。”
田七这个故事无疑捅了纪云一刀,而且直中要害。
纪云实在听不下去了。书里的侍从都善解人意,我的侍从专门给我添堵。
“微臣告退。”田七走了,吹灭了蜡烛,还检查了一遍门窗,“今晚天气闷热,燕子低飞,宋院判说晚上可能要下雨,要我关严窗户,可别让太后受了凉气。”
纪云:这个狗太医!
纪云那里睡得着啊,愁肠断,摧心肝,前路茫茫,迷雾重重,往前踏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龙潭虎穴,落下去就尸骨无存。
太后的壳子下是十六岁、尚未经人事的仓库保管员的少女纪云,她根本承受不住有着十年争宠经验、生活经验、政治经验,还才华横溢,文能写诗,武能跳舞,种地瓜、煮方便面,甚至制作造福女性的姨妈巾的纪太后留给她的“遗产”。
她要不起。
她只想要一日三餐,纪太后却给她一座金山,直接将她压垮了。
躲也无处躲,逃也无处逃,难道只能在小皇帝的谎言下,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生活,在清风庵里当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么?
而且是一辈子。
不仅如此,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怎么办?
纪云躺在床上思考着将来,直到三更,果然开始下雨了,冷雨敲窗,发出哒哒之声;窗外雨打芭蕉,发出哗哗之声;还时不时传来闷雷低声哄哄。
大自然的音调就像婴儿在母胎里听到的声音,繁杂又有一种莫名让人安心的规律。
纪云在凌晨时分渐渐入睡。
梦境。
她在岸边,看到唐三藏师徒四人正在一条船上,围着一个化缘的钵盂轮流喝水。
纪云猛地意识到他们喝的正是子母河的水,急的大叫:“不能喝啊!谁喝谁怀孕!”
那唐三藏指着她,“女施主喝的是什么?”
“我没——”纪云低头一瞧,她手里拿着喝了一半的水杯!
咕咚一下,水杯落水。
纪云将食指伸进咽喉,强行催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一个声音响起来,“御弟哥哥,你我成亲,你当国王,我当王后,我们共享江山。”
恍惚中,是女儿国国王的样子。
纪云慌忙推脱,“万万使不得!我不是你的御弟哥哥,你找错人了。唐三藏还在子母河喝水,我刚看见的。”
“你早就是我的女人了,你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声音变成了男声,女王变成了永兴帝,女儿国也变成了紫禁城。
“不,不是的。”纪云连连后退,永兴帝步步紧逼,“木已成舟,你已经怀孕了,你还想怎样?你还能怎样?”
纪云拔腿就跑,但是即将到门口时,大门自动合上了,纪云疯狂拍门,永兴帝已经到了身后,将她压在门板上,耳语道:“你反抗也无用,朕是一国之君,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永兴帝含住了她的耳垂!
喂!有话好好说!咬耳朵是怎么回事!
永兴帝的咬合力力道很轻,但足以让纪云无法动弹,就怕耳垂被咬断了。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耳尖传到了脊椎,然后从上到大脑,从下到脚尖,纪云就像被抽去力气似的瘫倒在永兴帝怀中。
永兴帝得意的笑道:“记起来了吗?这是你第二喜欢的小游戏。”
纪云暗骂:你这个变态!心中却想,这是第二喜欢的游戏,那么第一喜欢的是什么?
永兴帝好像猜出纪云心中所想,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和肩窝。
她的右边锁骨肩窝处,有一颗嫣红色的胭脂记,这颗胭脂记自打她从胎里出来就有了。
永兴帝拿着一个细长嘴的龙首壶,将壶里的美酒倾倒在她的肩窝处,以肩窝为酒盏,一口就喝干了。
一瞬间,纪云脑子里就像正月十五元宵节那般放起了满树的烟花。
“这是你第一喜欢的小游戏。”永兴帝说道,“不过,这并不是我最喜欢的,这才是我最喜欢的。”
永兴帝附身过去,吻住了她的唇。
短暂的反抗之后,这一吻唤醒了身体里另个灵魂,她情难自禁,回吻了过去,索求更多,床帐缓缓落下……
不对!
纪云就像溺水似的在湖里挣扎,试图出来赶走那个陌生的灵魂,可是湖水就像无数双手,将她死死压制住,无法挣脱,只得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灵魂就像画皮似的披着她的躯壳,《水浒传》里面那些被她用浆糊贴起来的书页统统解锁活起来了,那些“混账话”文字围着她团团转,大声嚷嚷,唯恐她听不见。
不要!
纪云情急之下怒吼,霎时从梦中惊醒,她倏然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胸前剧烈起伏。
原来是兰柯一梦。
耳边是雨打芭蕉之声,今天是个下雨天。
纪云这个梦做的口干舌燥,正好田七递过来一盏茶,纪云揉着眼睛接过,一口气喝干。
是甜丝丝的蜜水,不是平日喝的花草茶。
怎么换茶水了?纪云抬头一看,手一松,茶杯落地,幸好卧房铺着地毯,茶杯从床榻边滚落,居然没有摔碎。
“皇……皇帝。你……你来作甚?”
永兴帝捡起茶杯,“今天是沐休日,大臣们都不上朝,朕偷得浮生半日闲,来看太后。“
梦境和现实交错,纪云小脸蓦地一红,“皇上怎么……田七呢?”
“早饭凉了,她把食盒提下去了,要厨房重新为太后做膳食。”永兴帝说道:“太后昨夜似乎太累,朕今天来给太后问安,太后迟迟不醒,朕就在外头候着,听到里头有动静,田七又没有回来,朕就进来看看,太后好像梦魇了——这蜜水太后也还喜欢?”
刚才喝得太急,没仔细琢磨是什么滋味,现在回味起来,甜蜜中带着清爽宜人的芬芳,连早晨污浊的口气都没有了。
纪云:“是掺了薄荷叶?”
永兴帝很是兴奋:“就是薄荷叶泡的蜂蜜水,再加上少许的盐,以前太后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喝一杯,说对身体好,朕也养成这个习惯。太后最近是不是想起过去的事情了?”
皇帝连我早上起床干什么都一清二楚……
看着热情的永兴帝,以前只是觉得他是个孝子,但现在……纪云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连忙说道:“哀家要起床了,劳烦皇帝去外头等。”
“哦。”永兴帝把空茶杯搁在床边的案几上,走了。
阴雨天,无法通过太阳判断时间,纪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西洋怀表,打开一瞧,居然快中午了!
昨天睡的晚,雨天又好眠,所以纪云睡了个最长的懒觉。
纪云飞快穿鞋去浴房洗漱,洗脸的时候,纪云觉得右边的耳垂痒,她对着洗脸架上的铜镜细照,发现耳垂发红,隐隐好像有个白色的牙印!
纪云的魂魄像是被铜镜吸走似的,瞬间回到了那个羞于启齿的梦境,小皇帝还说这是她第二喜欢的事情。
难道刚才不是做梦,小皇帝乘着她熟睡,偷偷咬了我的耳垂?
轰隆!
天上一道闷雷似乎正好击中了纪云。
不是!不会的!
一定是被蚊子咬的,纪云捏着耳垂,涂了一层清凉油消肿。
纪云梳洗完毕,一头青丝绾成一个圆髻,用黑色/网巾罩起来,清清爽爽的出去吃饭。
今天起得太晚了,早饭和晚饭一起用。
不仅如此,永兴帝还坐在旁边,等她一起吃饭。
纪云尽力不去想昨晚荒诞的梦境,说道:“皇帝,哀家在这里清修,饭菜清淡,且菜不过五味,招呼不周,真是委屈了皇帝。”
纪云下了逐客令,要皇帝回宫吃去,永兴帝像是没听懂,“不委屈,正好朕今日想换换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