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暂居养伤的宫殿,自然以清幽宜人为主,百里之内不得喧哗,不得纵马,非帝王亲卫不得私自携带兵器。
从秦王养伤的宫殿一路往外延伸,宫道上俱是一派肃穆宁静,遑论此时此刻、早已屏退了所有宫人的内殿。
故而,当小鲛人那声软软糯糯的“阿爹”传入秦王耳中时,可谓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
祁嗅嗅被男人幽深的目光盯得胆怯,下意识松开了胳膊,可下一瞬,她又鼓起勇气,挨过去慢慢抱紧了,软乎乎道:“阿爹,你是阿爹。”
秦王一时长眉拧紧,垂眸神色不明地盯着小孩,道:“孤生平头一回见你,如何是你生父?”
“不是第一回呀……”小孩疑惑地歪着脑袋。
她苦恼地蹙着细细的眉,琢磨了一会儿,忽而好似想起了什么,欣喜地出声:“嗅嗅知道了,一定是阿爹不记得我,才如此说。”
“哦?”秦王低低应了一声,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若照帝王平日里唯我独尊的性子,自然不会同五岁小儿多费口舌,然而此刻,男人狭长的眸子注视着小孩圆圆的黑眸,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缓声道:
“许是孤有些忘事。你既如此笃定,不若证明给孤看看?”
“咦?阿爹信我么?”祁嗅嗅闻言怯生生地指了指自己,见男人并未反驳,方欣喜得眉开眼笑。
小姑娘娇憨甜美的脸上顿时漾出两汪小巧的酒窝,深深得仿佛看一眼便能醉人。
秦王却无动于衷,只沉默地等待。
祁嗅嗅便知男人是答应了,她松开搂着秦王的手,缓慢退后一步,感觉勉强能站稳了,方腾出一只小手,搭在自己毛绒绒的小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唤道:“阿爹看我,看嗅嗅。”
秦王依言,垂首望去。
小孩便以手按着自己的小脑袋,掌心朝下,缓慢地往前平移,直到手指触到秦王玄色龙袍上的五爪金龙,方用手指轻轻划了一下,道:
“嗅嗅年方5岁,有阿爹的腿这么高,可是,嗅嗅小时候,阿爹在家时,嗅嗅只有阿爹的膝盖那么高。我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了,阿爹自然不认得我。”
“还有,”小孩用细软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脸,道,“我长大了,周爷爷说我不像阿娘,所以阿爹认不出我,也是应当的。”
“这便是你的理由?”秦王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小孩,眉目森冷,不近人情。
“是。”祁嗅嗅却异常认真地点头,“阿娘说阿爹会回家接我,阿爹就真的跟着镜子来了。”
她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期待地望着男人,其中满溢的皆是对于父亲的濡慕和思念。
秦王继任皇帝十年,见过之人何其多,各式各样的眼神,未曾有一个是年轻帝王看不透的。
此刻他却宁愿自己不曾看透。
稚童纯粹的依赖自然是难得的,可于秦王而言,最不值得期待、最应摒弃的,也是血浓于水的亲缘。
生母秽乱后宫,孤之父,何其多。
此刻的小鲛人,与当年被蒙在鼓里的赵政相比,并未好多少。
腿上没了小孩双手的“禁锢”,秦王正好转身,往榻边摆放水盆之处走。
祁嗅嗅却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好,阿爹不相信自己,忙不迭伸出小手揪住了秦王垂落的广袖,踉跄着跟着行了两步,央求道:“阿爹不走……嗅嗅可以解释……”
秦王闻言一怔,停步回望,道:“孤取帕子,予你擦拭一番。”
“哎……”小孩有些懵懵地眨巴了一下眸子,腼腆地问,“拿帕子,给嗅嗅擦脸么?”
秦王微微颔首。
不远处的八卦镜惊得镜面裂开,颤颤巍巍,心道,这小鲛人莫不是让秦王想起了自己那荒唐的真假两父?
即便到了今日,秦王权掌天下,皇宫之外、市井之中,依旧流传着各式关于秦王身世的流言。
一说是赵太后与昔日权臣吕不韦有染,生下了秦王,即秦王乃吕不韦之子,并非正统皇室,名不正则言不顺。
二说则是赵太后本性yin乱,早年流落民间便与多人有染,秦王便是由此而来,乃父不详的野种。
至于假父事件……则是当日吕不韦唯恐秦王发现自己与赵太后有染,将门客嫪毐赠予了赵太后。随后,嫪毐酒醉又当众称自己为秦王假父,意即自己与太后有染,甚至生下两名公子,以至东窗事发,秦王暴怒,血洗后宫。
八卦镜虽不是十分了解秦王,但对于近五十年来的秦朝皇室秘辛,还是有所耳闻的,此刻见秦王罕见地对一小娃娃格外宽容,不免有此猜测。
然秦王最不喜被揣摩心思,对八卦镜的异样视若无睹,仅仅以玄色衣袖,牵引着小娃娃往榻边走。
祁嗅嗅便高兴起来,亦步亦趋地抓着袖子,磕磕绊绊地跟在男人身侧。
短短几步路,小娃娃却走得气喘吁吁,可见并没有恢复。
秦王单手将小娃娃圈住,提抱到龙榻上,便自顾自摇了铃。
须臾,寝殿的大门被无声推开,四名宫女手托着熬好的汤药、新的热汤、干净的女童衣裳与鞋袜,低眉敛目走了进来,将手中物事一一放下,又恭敬地退到一边。
秦王端过熬好的药,以手贴碗试了下热度,便递给祁嗅嗅,道:“喝了。”
小孩探头看了看碗里黑乎乎的药,又瞅了一眼男人,迟疑地接过来,蹙起眉,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
她喝得艰难,好不容易全灌下了,又被呛得直咳嗽,只觉得喉间全是苦涩欲吐的味道,一双秋水似的黑眸又被苦得泪汪汪的,可怜极了。
秦王侧头看了一眼,还未有所动作,就听见扑通一声、膝盖落地的声响。
原是候着的女官见帝王无动于衷的模样,到底是于心不忍,自请跪下磕头,颤颤巍巍道:“陛下,小主子呛咳,拍抚脊背可缓解一二,否则咳得狠了,恐伤及肺腑。汤药辅以蜜枣,可祛苦味,以免小主子将汤药呕出。”
女官说完,便伏地不起。
秦王不由敛了眉,漠然扫了一眼,沉沉道:“孤可为三岁小儿?不识常理?”
话毕,男人便拿起勺子舀了颗蜜饯,喂给咳嗽的祁嗅嗅,又以手掌轻轻拍抚小孩的脊背,力道适中。
女官眼角余光瞥到这一幕,瞬间汗如雨下,连连磕头,却并不出声。
她在宫中当差多年,自然知晓在秦王面前犯了事,认错领罚是第一要务,多余的辩解都是无用的。
秦王视若无物,待祁嗅嗅停止了咳嗽,乖乖含着蜜饯尝味道,方挥手道:“拧条帕子来。”
女官便停了动作,缓步上前,拧了帕子呈上去。
秦王接过,忽而漫不经心道:“赵高遣你来时,可曾嘱咐过,孤最不耐烦揣测圣意之人?”
尤其是不守本分、试图摸清帝王软肋的走狗。
这话一出,殿中候着的宫女皆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紧趴伏在地。
那名女官更是抖如筛糠,额头磕在地上发出砰砰砰的细微响声,很快便磕出了血。
“宫规论处,滚。”秦王懒得多言,身后的祁嗅嗅甚至都没看到男人是如何动作的,就见一只茶盏猛地摔落在地,碎裂成几片。
随后,一堆身带佩剑的帝王亲卫便快步走进殿中,朝秦王跪地问了安,又迅速将几名宫女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