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陵城北汉水南岸,官船上相对宽敞的舱室中,斜阳透窗而入,晚风吹得窗帘帷幔飘飘舞动。
刘义符慵懒地侧卧在铺地织毯上,以手掌支着侧脸,半闭着眼睛,静静聆听对面踞案抚琴的沈妙姬。
她的指法很娴熟,琴是七弦琴,也称瑶琴,是古筝的最早形态,以宫、商、角、徵、羽、文、武为七调,弹的曲子是三国曹魏建安七子之一曹植的《箜篌引·野田黄雀行》,当然也是一首乐府,拟自汉乐府之《箜篌引·公无渡河》。
这首曲子是曹植的游宴乐府诗谱曲,前半段还很有欢快的喜感,后半段就低沉如泣如诉,听得刘义符有点烦了,不禁睁开眼,欣赏沈妙姬的指法与其弹奏时的神态。
“停停停……换一首,吾不喜这奢豪放纵,又自我絮絮叨叨的悲怆意境,云仙!能来首更好听的吗?”
“啊?官家不喜啊,那……你报上曲名,妾来弹,若何?”
沈妙姬小字云仙,刘义符与她相处几日,熟悉后也就知道了,此时称得也就很是自然,她一句“若何”,以她细软的嗓音说得特别好听,刘义符不禁一笑,翻身坐起想了想道:“行!广陵散会吗?”
“这是前朝大家嵇叔夜之名作,妾还没学会呢,换一曲可否?”
嵇叔夜就是嵇康,这样的名人刘义符当然知道,后世还有以此改编的《笑傲江湖》,可惜刘义符只得个大概的音调,但相关声律却不记得,这年头比较有名的还有《泣颜回》、《风入松》、《高山流水》啥的,蔡邕的蔡氏五弄,嵇康的嵇氏四弄,除此之外,刘义符一时想不起。
“《欧鹭忘机》怎么样?妾还不太熟练,可以奏出来,妾之前听说,官家师从何先生,也通解音律,不如指点一下。”
沈妙姬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一脸笑意盈盈的,许是弹得手酸了,纤瘦白皙的手指在身前绞动。她所说的何承天也是音律大家,不过刘义符记得原主的确学过,便笑着点头道:“好!就是《欧鹭忘机》!”
沈妙姬嫣然一笑,欣然提起两手起势,才弹了几个音符,乔驹子满脸喜色地闯进来,手拿一折文书递上前道:“大家!有荆州军报!”
“荆州?”刘义符接过文书打开一看,是郭叔融亲笔,高道谨副署,全篇写得有点长,讲了许多细节,怪不得奏书用折本,而没有用直接进奏皇帝言机密大事的皂囊重封。
言称赵伯符与武陵相刘孙登先夺江津军城与造船匠坊,次日郭叔融与刘道球亲自入荆州城见朱澹之,并晓以利害劝降,但朱澹之颇为犹豫,而荆州大族出身,官任州别驾的百里长民有意归附,协助劝降,至当日黄昏,朱澹之开城投降。
刘义符大喜,抬头见沈妙姬停止抚琴,眼巴巴望着,不禁大笑道:“荆州已归降,西部大局已定!”
“恭喜官家!那官家要下诏嘉勉吗?”沈妙姬也面露笑容,很是高兴。
刘义符一怔,摇了摇头道:“没有草诏的官员随驾,还是等到荆州再说,云仙且歇着,吾回船上沐浴更衣,考虑一下后续事务安排,颁示两份手谕吧。”
沈妙姬便起身相送,刘义符顺舷梯下船,转回自己的座驾大船上,曹娘子虽来备办主持婚事,但住在沈妙姬的船上,只遣陈鹦鹉带着两名婢女过来伺候起居,她们此时正在船头甲板上,观看远处江面上的侍卫们撑着小船撒网打鱼。
“看什么呢?他们打的鱼太多了,你们会弄吗?”
“小婢会的,去鳞掏脏了,抹少点盐巴腌一天就可以晒干啊!”陈鹦鹉闻声立即就迎了上来,又笑道:“刚才侍卫送回几尾赤鲤,小婢送庖厨了!”
刘义符笑着问:“这几日水煮鱼都吃腻了,有芦菔和咸菘菜吗?这个煮鱼好吃!”
“芦菔还没出来,咸菘倒是有的,胡麻也可以放啊,这是上好香料!”陈鹦鹉歪着头,肯定地说。
“好!备温汤沐浴更衣!”
芦菔就是萝卜,也叫蔓菁,咸菘就是酸白菜了,可惜没有辣椒,胡椒倒是颇为普遍,至于胡麻,那就是芝麻而已,人们做菜通常放芝麻,这让刘义符是有点无语的。
片刻,两名小婢依言端着两铜盆温水出来,陈鹦鹉过来替他解散头发。刘义符这几天经常在船头甲板上洗头,这年头人们经常将洗头和沐浴两件事分开来做,而且通常是先洗头,没有人会在浴桶里洗头了。
铜盆放置在小方案上,刘义符只能上前跪坐于织毯上低下头去,陈鹦鹉给他用的是一种纯天然植物精华,名为“乌豆”。这是一种用皂角、首乌、茶籽晒干捣碎,加动物胰脏和碱混合成的乌黑色手指头大的小豆丸,若是沐浴也可以用“澡豆”,也称“浴豆”,配方是差不多的,但这只是贵族用得起,庶民一般还是用淘米水,据说还可以去污又润肤美白啊。
洗好了,另一名小婢适时端着铜镜出来,这就是一个有朱漆方形底坐,镜下挂了个小方盒的立柱式镜架,铜镜也不过直径两尺的椭圆形昏黄镜面,镶嵌于朱漆雕花的镜框中。
为什么这年头的人们要把发髻束在头顶上,而不是自然在脑后,刘义符想着很可能是方便婢女站在身后直接束于头顶,不然自己弄那可糟糕得很。
“好了!就用这根升龙首金簪吧!好看!”
陈鹦鹉喜孜孜的,她似乎很喜欢做梳头这种活儿,就像她自己的发髻一样每次都会梳得很整齐,束得结实又不紧崩头皮,很舒适美观,不过她自己天天都是梳双平髻,从来不换发式,其实她是有好几种发式可以换的,婢女并不是就一定要梳难看的丫髻,未许嫁的小娘只需留着流海,不露额前发际,不梳妇人高髻就行。
“报!官家!有江夏来的快船呈递军报!”
刘义符只听嗓音就知道是苑义夫上船了,直接伸手接过来,这次倒真是皂囊重封,黑布袋封口夹板盖了印截,是陈道景和朱景符联奏战事经过,并大体上呈报参战各军主将的军功。
原来是四日前的下午,朱景符、胡崇之先发起进攻,然后与郭卓、周超率船队赶来,与城内潘嘉率部在江岸夹击,成功夺取了三十艘楼船,王华、萧思话率残兵南逃,被赶来的陈道景拦个正着,又混战一场,最后仅率数十人逃入林障县南的沌泽。
除缴获战船数百艘,还俘虏了敌将王扈、王崇等人,俘获士兵七千余人,斩首重伤不治及失踪者四千多人。随后郭卓、周超善后,陈道景与朱景符率楼船直扑江夏沙羡,重夺码头击溃萧贞、周淳之等八千败兵,追着溃兵当天夜晚水陆并进,追到鄂城附近,先一步收复了西阳郡邾县。
但到次日凌晨拂晓,程道惠带着接应到的萧贞、周淳之等两三千败兵乘小船队逃归江州柴桑去了,剩下几千没船回不去的江州兵、鄂城本地大族私兵,陈道景留守鄂城审讯私兵,准备严惩鄂城大族。
而朱景符休整一日后,率楼船队沿江而进,打算拿下郢州与江州、南豫州搭界处,属于江州的寻阳县城(黄梅与广济之间),并在武昌与西阳的长江沿岸多筑几座军城以为预警布防。而这封军报,是陈道景在追击到武昌鄂城之后才派了哨船传回。
不过这样的考虑和安排都很周到,刘义符很满意,郢州的军政及防务还是继续由朱景符负责,他已经开始考虑等两日去荆州后要做的一系列重要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