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之后的一个周五。程蒙正在走廊做清洁,她看见一楼空旷的平台上,一个瘦高个子的女人走了过来。
那女人起初很远,像一个孤独的黑色圆点,然后她渐渐近了,面部的五官一点点清晰。
那个女人穿了一身黑,上身是黑色立领线织毛衣,下面是深色长裤,梳马尾辫,每一根头发丝都整整齐齐地别在耳后。她戴着啤酒瓶底厚的茶色的眼镜,凸面镜片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像短而窄,她的鼻翼短而薄,微微上翘,厚长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她浑身上下没有亮色,不戴首饰,整个人像一片沉重的乌云,不苟言笑地消失在楼道里。
“她就是那个初中老师。”程蒙听见其他人窃窃私语,他们爬在栏杆上,看着那女人消失的方向说。
“她就是那个自杀男生的妈妈。”
“她来教室拿他的辅导资料。”
“她看起来好凶。”
“我也觉得。”
“他妈妈是不是跟他爸爸离婚了?”
“好像是的。”
“那以后,他家是不是只有他妈妈一个人了?”
“好像是的。”
“好可怜啊。”有人说。
*
高压似的学习压力让大家像炉子里的炖菜,不断地被气压打击着,企图让他们成为更加附和高考口味的菜肴。
刘元峰变得沉默。
徐康宁的离开像是给他的信仰浇了一壶冰水。
他不再尖锐、愤怒地诟骂班上成绩落后的同学。相反,他开始经常默不作声地站在讲台上望着他们,然后叹气。
“结对子”活动小组也被取消,这本就是校长一拍脑门做出来的错误的决定。
谈什么素质教育?素质教育能提高十分吗?
不能。素质教育不过是让谁谁家的孩子混个报送名额。
为什么要帮助同学?
这种时候同班同学也是对手,你让你的朋友成绩变得比你好了,到时候差上一两分钟被好学校踹走,那是你活该。
“结对子”活动取消后。她和俞明川名正言顺的交集再也没有了。
俞明川不会再踢完球后回教室找她,不会把她一直送到春华街再离开,不会在奶茶店的捕梦网下分她一块曲奇饼干。
他们从学习搭档往后退了一步,又成为了普通的同学。
这一段不算长的相处,成了一曲探戈舞,进进退退,相互试探,最后曲毕了,俞明川转身离去,程蒙终于发现原来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
学习时间延长。学校组织了晚自习,从七点一直到十点。三个小时。一三五物理,二四六数学,讲一个半小时,剩下的一个半小时写作业,背书,答疑。大家桌子上的书一天比一天挪得更高,一天请假没到,第二天座位便将会被白茫茫的
试卷给淹没。
教室里一天比一天安静,尤其是夜里,明明整间学校灯火通明,但教室里却没有半点生气,大家一头扎进题海里,像溺水一样。
这天上晚自习的时候,刘元峰讲完物体沉浮条件。然后默立在讲台上守着大家自习。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头顶上白炽灯莫名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天气开始热了,即便到了夜里也余热不散,坐满四五十名学生的教室里,老式电扇搅动着黏糊糊的空气,送来同样黏糊糊的风。
程蒙趴在桌子上解题,她脑门上出了汗,刘海卷曲着。
她热得受不了,烦躁地用橡皮擦一点点擦掉画错了的辅助线,铅笔头刷刷响,碳粉和橡皮屑裹挟在试卷上。
“噗……”
像是一只巨大的气球突然泄了气,头顶的白炽灯灭了,教室陷入一片漆黑。
程蒙眼前一黑,还有刚刚书上希腊字母的重影。
教室里依旧安静,然后突然听见刘元峰低声说:“停电了,你们回去吧。”
大家愣了几秒钟,立刻如梦初醒。难得提前这么久下课,纷纷抓起桌上的书和笔往书包里塞,然后用八百米冲刺的速度夺门而出。教室空了一半,只剩下几个等父母来接的同学还留在座位上玩手机。
这次停电的范围很广,临近的街道和小区都没有灯,哪里都没有光,看不清走廊和楼梯。没有灯,只能转移阵地继续自习。程蒙收拾东西晚了,出去的时候,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走廊里也是黑的。
她扶着墙壁往下走,什么也看不清,长长的一条走道像是不知道会通往哪里。
她走着,突然手心发凉。她蓦地想到了那个离开的同学的母亲,板着脸,穿着黑漆漆的衣服和她擦肩而过。
课余的时候,总有同学爱说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说,人死了以后会变得很可怕,尤其是用上吊这种方式离世的人。
他们的舌头会变得很长很长,拖着,从嘴巴里掉出来。
程蒙心咚咚跳,慌张地翻出手机打开照明模式。
手里的光晃了一下,刚刚照亮脚下的一小块路,前方依然一片混沌,隐约看到什么东西在飘,像一个人被吊了起来,然后听见走廊外刮了阵风,哗地一声将一楼楼顶的防水布给吹开。
程蒙浑身冒汗,忙不择路,和什么人撞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自己撞到了什么,心像是被捏住了,憋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