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空气总是潮湿。
星期五下了很大的雨,W市浸泡在一滩水里。程蒙在实验室从早上泡到了傍晚。
塑料鼠盒里,一只小白鼠爬在滚筒上。小鼠叫“巴顿”,程蒙给小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小鼠反应极快,精力旺盛,每次投喂的时候,会向天高举双“爪”,像百战百胜的将军一样神气。
他们正在对这巴顿做爬杆试验,这是一种帕金森小鼠模型行为学改变的定量观察。
鼠盒中,一枚软木小球固定于细长木杆顶端,木杆上缠着纱布以防打滑,然后将实验小白鼠放在小球上,记录它从小球上下所需要的时间。“巴顿”表现得一直非常好,它的动作总是最快的,矫健有力得像奥林匹克运动员,但今天“巴顿”似乎反应有些迟缓,它闭着眼睛蜷缩在爬杆上,迟迟不肯动弹。
程蒙取下护目镜,手中的水性笔搁在实验表上。她掏出手机看时间,手机震了几下,吴秀娜的电话来了,和她一样活泼开朗的名字,嘟嘟嘟地在屏幕上震动着。
吴秀娜也留在W市上大学,是程蒙为数不多的高中朋友。本科毕业后,吴秀娜选择在一家跨国公司做翻译工作。她将自己的天赋发挥得得很好,仅仅三年便成为这家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总监。她过着都市白领的标准生活,穿镜面真丝白衬衣,黑色小细高跟通勤鞋,抱着转头似的文书材料,每早七点半风雨无阻地挤上罐头鱼一样地铁X号线。
“程蒙,你最近怎么样啊。”话筒里,吴秀娜声音轻快,唱歌似的。
“唔,还好。”程蒙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腾出手晃动试管,观察试管内壁出现的白色沉淀物。
“又还好?”电话那头吴秀娜翻白眼的动静几乎能爬过电线,“我还不知道你?你肯定又在实验室吧?别宅着了,今天晚上我们在‘Muses’有聚会,你来啊,一定要来,我们都多久没见面啦?”
MUSES是吴秀娜晚上驻唱的清吧,位于J大东区体育馆地下一楼。那儿的生意非常好,人满为患,尤其是期末考试期间。大家上这儿来避难,向老板娘两瓶啤酒下肚,那一片要命的deadline似乎就变得不成问题。念书的时候,吴秀娜常来MUSES唱歌,她有一副夜莺似的好嗓子,一来二去,便和清吧老板娘打成一片,花钱请她抽空来展站台。
“我还要做实验……”程蒙蹩脚地找着借口道。
“哎呀!”吴秀娜打断了她的推脱,她言之凿凿道:“程蒙,你找理由能不能找个新鲜点的?次次都是同一个,也太没意思了。再说了,你那实验结果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
程蒙无奈道:“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好好好,”吴秀娜说:“我真知道错了。MUSES!MUSES!MUSES!地址你知道的,八点,必须到哟。”
“我有惊喜哟。”末了,吴秀娜神神秘秘地卖了个关子。
“什么惊喜?”程蒙问。
“惊喜嘛!说出来不就不是惊喜了?”吴秀娜狡黠地说。
“喂……”程蒙喂了一声,吴秀娜已经挂断电话,电话的另一头只剩嘟嘟的提示音。
程蒙看了看时间,距离约定的八点还有好一会儿。
她将手机塞回白大褂口袋里,戴好护目镜,继续在试验台上做实验。
从实验报告中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程蒙看了眼时间,七点过一刻钟。她换了实验服,从脖子上扯下门禁卡,给“巴顿”投食,然后在鼠盒外给师兄师姐贴了纸条。
程蒙关上实验室大门离开,匆匆路过实验楼二楼大厅的时候,一抬头,突然撞见了一个影子。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穿着笔挺的深蓝色西装,褐色条纹领带,脚上是铮亮的褐色圆头皮鞋。他有着乌黑浓密的短发,宽而厚的肩膀。他安静的停顿在前台的宣传栏前,饶有兴趣地拿着一册制药宣传页。
那道颀长、透明的影子倒映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像是从很远很远记忆里逃亡出来的鬼魅。
程蒙一瞬间怔在了原地,好像再次途径了那片十七岁时荒芜的原野。
脚生了根,动弹不得。
那个人是那么的像俞明川。
她应该是看错了,程蒙笃定地认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名低年级男同学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跑过,他撞到了程蒙,手里的教科书散了一地。同学不断跟程蒙弯腰道歉,和程蒙一起手忙脚乱地捡起书,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上了阶梯——“对不起学姐借过一下!”
程蒙给他让了道,回神后再抬头的时,宣传栏前已经空了。
程蒙低下头,古怪,这都久了?怎么还会想到他。
俞明川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唯独不是这儿。
她在二楼大厅上站了一会儿,如梦初醒。
她没时间回宿舍换衣服,从实验室离开后径直去了MUSES清吧。
厚重的隔音门推开,疯狂的摇滚乐音波震着地板扑面而来,地下室MUSESE的红色霓虹灯闪着光。
“程蒙!”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吴秀娜远远向她张开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