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夜里,俞明川从长沙出差回来。他给程蒙发了微信,说晚上到,不用等。程蒙习惯俞明川深夜回家,她睡不着,爬起床,窝在书房里看文献。
大约十一点,停车库传来了发动机熄火的声音,程蒙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看见俞明川从夜幕里缓缓走出来。
俞明川穿了一件比夜晚更暗沉的藏青色大衣,下身是黑色长裤和深棕色方头皮鞋。他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手指间亮了一点火光。他的步伐走得不快,到了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单薄的嘴唇吐出一团雾气,然后在垃圾桶盖上按灭了一根香烟。
程蒙略微失神,他们在一起后,俞明川戒了烟。
戒烟这件事很难,但对俞明川的毅力而言,这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自我控制得非常好,只有在非常偶然的深夜,程蒙醒来,发现俞明川不在,下床找他,看见他站在露天阳台,冷峻的侧脸凝望进夜空里,长而白的手指间夹了一根烟。
你在想什么?
看着俞明川宽厚但寂寥的背影,程蒙有好几次都想开口发问。那些宽慰的话刚到嘴边,俞明川回过头,看向她,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她便再也问不出口了。
因为她知道,俞明川不想说。
“你在想什么?”卧室斜对角的长条沙发上,俞明川一边松开领带,一边扭头问她。
他已经进了房间,行李箱立在门后。藏青色外衣脱掉了,白色衬衣最顶端的纽扣被解开。他的鼻梁上架了一面细脚金边框眼镜,他的眼睛度数很浅,仅仅只有长时间阅读材料的时候才会戴上,这副眼镜很衬他,让他本就俊朗的五官看起来棱角分明,又凸显了那双眼角上扬深邃眼眸里含蕴着的微光。
“没想什么,”程蒙走过去拍了拍他外套衣领,磨平仅有的那一道褶皱。
“笔我很喜欢。”俞明川嘴角带了笑意,纤长的白手指不断转动那只钢笔,“怎么突然想到买这个给我?”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高考礼物。”程蒙实话实说。
俞明川一滞,回头深深地看她。
程蒙继续说:“我收到你给我的信啦!”她摇了摇手里被竭力压平整,但依然皱巴巴的信纸,“程然没告诉我这件事,不然我可能会早几年告白。”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聪慧如俞明川,立即从寥寥几句对话中整理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眸色暗了暗,似乎对那错过的七年感到不满。
他一直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七年,最好的七年……如果程然不是程蒙的亲生妹妹,他应该会让她好好吃些苦头。
他强硬地握上程蒙的手腕,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程蒙温顺地偎了进来,耳朵听着来自俞明川胸腔的,和她同样热情的心跳。
俞明川将那张纸从程蒙的手里抽了出去,然后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说:“算了。”
他一顿,道:“你高考很优秀。”
“谢谢。”程蒙说:“都过去了。”
她轻轻地用手臂环上俞明川的脖颈,她缓缓吐息,寻找着最合适的情绪间隙,“你抽烟了。”她问。
俞明川一顿,然后承认道:“是。”
“为什么抽烟?”程蒙道。
俞明川没有说话。
程蒙说:“因为想爸爸了吗?”
俞明川深深地看着她。程蒙感觉道脸颊下的身躯陡然僵硬了,好像突然被人挖去伤疤下一块肉一样。俞明川的呼吸在一点一点凝结,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言语。
每个人这一路走来,都有各自的伤,那伤口愈合、结痂,然后再也不向外人提起,可是他们自己再清楚不过,那坚硬的外壳下,内部柔软的肉已经烂透了。
从天上摔进泥巴里很痛,这个痛没有人比俞明川更清楚。
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家境优渥,备受疼爱,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来自身份的特权——大官家的公子哥、官二代……
自念书起,老师们从来不会指责他,同学也知道他头戴保护伞,对他要么百般讨好,要么敬而远之。
他习以为常地接受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善意,就像圣经里那句古老的经文: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这一切犹如一只巨大的流动着溢彩的肥皂泡沫,在这一天轰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