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69
吴书来陪着皇帝一路走,夜里的风大,冷的有些刺骨了。
“怕是要下雪了吧”
吴书来不敢说话,皇上应该也不需要他说话,只这么一路小心翼翼的陪着。
这么一路往前走,拐了几道弯。吴书来不敢提醒,只随着皇上随意的走着。心说,怕不是皇上想散散。可着散着散着,就散到了佟氏的寝宫门口。
佟氏以前跟着皇后住,后来皇后有了阿哥格格,地方就挤了。估计也是怕有人对孩子不利,因而,之前住在宫里的佟氏和戴佳氏就分出去单独住了。
戴佳氏的父亲曾是一品大员,虽然死的早了一些。但是人家是死在任上的。也算是兢兢业业了一辈子,因此,这待遇自然要比佟氏要好的多。因而,哪怕离了皇后,令妃给分的寝宫也是相对较好的。对佟氏,令妃面上也很客气。给了好几个住的地方,叫佟氏自己挑选。有距离皇上近的,有距离皇后近的,还有这种比较偏僻的,地方也不大的。佟氏不上令妃的当,当真就选了最偏僻的。
这几年,她也还是她。伺候的还是那么些人,住的也不鲜亮。
这两年令妃一得宠,佟氏在这宫里就如同是一透明人。令妃也并不是蠢人,克扣东西故意冷待这些肯定不会有。后宫的供应只要跟的上,佟氏就觉得日子能过。她什么日子没过过,宫里至少不会饿着冻着,至少没人敢明目张胆的欺负人。
再加上四时八节的,永琅总会递进宫一些东西。哪怕是为了迷人眼的,她也知足。东西实用,散碎的银票方便在后宫打点。她又不需要汲汲营营,反而是过的舒心如意。
因着这边少有人来,因着宫门口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门口悬着一盏灯,门是虚掩的,不到上钥的时间,宫里这些门都是不许落锁的。
进了院子,门里面背着风的地方有一老太监靠门站着。应该是喝了点酒驱寒,边上还放着歌炭盆,穿着大斗篷把浑身上下都遮挡的严严实实。这就是守门的,怕累武装的还挺严实的。
吴书来就来气,出声就要呵斥。结果乾隆给拦了,因为这会子这老太监还在哪里靠着打鼾呢。
两人悄悄进去,靠近了正厅,就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乾隆推门进去,屋里一下子就悄声了。都扭头往门口看,然后哗啦啦的都跪下请安。
“这大大小小,主子奴才的,聚在一起做什么呢”乾隆没叫起,而是绕过人朝里面去。
佟氏也没起身,跪着转了个方向,“回皇上的话,之前和敬公主给宫里送了许多的云南出的扎染布,皇后娘娘恩典,臣妾也得了一些。这布又跟咱们染出来的有些不同,哪怕只蓝底白花,做成衣裳也罢,饰品也罢,就是床铺上用了,也是极好的”
乾隆面色一缓,“朕当什么呢原来是它,喜欢就叫人多采买些便是了”
佟氏便笑道,“臣妾得了一匹,已经不少了。况且,听人说,这东西的抢手的很。因着产的少,而洋人有极喜欢,只商行卖给洋人都凑不够货呢。本也想做一匹衣裳穿,但到底是没舍得。不过这东西倒是叫我有了一些想头。布料扎染能出这样的花样这跟咱们现在染出来的花布还是不一样的。咱们现在那些花布,都是匀称的图案,不像是这样的”她自己起身,把那布展开,“妾也知道,要叫大规模的做这个,怕是不成。但是宫里不同呀。臣妾织出来的布,都是单匹的。若是每匹布织出来就自带各种花色,想来,价儿又跟织造厂出来的不一样。贵的也不止是一层。百姓家,想来还有许多妇人,如臣妾这般,不能出去做工。或是因着孩子小,不能出去做工。如此,她们在家虽也纺线织布,但到底受益少的多了。臣妾就想着,既然小作坊不能跟大织造比,那就不比。小作坊也有小作坊的好做,只要做的精美,那便是大织造无法的替代的。一匹布不说买原来的十倍,便是倍的价钱,想来也是划算的。这不是正叫人一块商量商量,正试着呢吗”
乾隆这才注意到,当中间的圆桌上,摆的乱七八糟。有各色的彩线,小布块,还有各色的颜料画笔“难得你在这上面肯花心思。”
宫里虽然送了织机,但是真的亲自动手织布的妃嫔,恐怕除了小贵人小常在,身边没有几个下人可以使唤的人亲自上阵之外,别人都不会那么干了。纸佟氏,不往前凑,该干什么干什么。你想起她了,她在。想不起她了,她的日子一样的过。
别人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的生,只她便是伺候过了,也自己讨要一碗汤药喝。喝了这几年了,今年开始不喝了。因为上次腹痛,太医给诊断了,汤药喝的多了,无有孕的可能了。于是,她在这宫里好似越发超然了。
乾隆摆摆手,叫他人下去,这才招手脚佟氏到身边来,“你整日在宫里就忙这些”
佟氏亲手给奉了一杯茶过去,“这也是大事。臣妾上次听见和敬公主跟皇后说话,说是每年从宫里出去的福布,卖出去的银钱,换成布匹足够西山大营四季的军服了。那这就是顶顶的大事了。臣妾不懂大道理,但却听过持之以恒的话。用一年做一件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去做一件事。臣妾愚笨,也不能帮万岁爷别的。在百姓心里,您是明君。为您这样的明君,臣妾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这般的解语花,乾隆不由的面色和缓了起来,“你倒是难得的初心不改。”
佟氏笑了笑,低头去给炭盆里添了炭。
那边乾隆眼睛眯了眯“今儿有人跟朕说,永琅不像是朕的儿子”
佟氏愕然的抬头,“臣妾臣妾并不曾得罪过谁为何突然提起永琅”她一脸的慌乱和不解,缓缓的跪下,“臣妾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的臣妾都说这件事想来皇上也叫人查过了,若是臣妾对万岁爷撒谎了,臣妾也活不到今儿呀”
当年查证此事的,是履亲王。
正因为是履亲王,找个结果才更加可信的。
乾隆笑了笑,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佟氏,“其实,永琅是谁的儿子,朕不关心。是朕的也罢了不是也罢册封了一个贝勒而已。傅恒一个郡王的爵位都给得他的儿子朕给个贝勒贝子也不会心疼”
佟氏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得攥紧了。第一次她这么清晰的感觉到,这个帝王的心是冷的这几年变化太多太快了,可谁不知道,若是没有老圣人和皇太后,这天下也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变化。皇上的丰功伟绩,不过是踩着爹娘的肩膀撑起来的。
他有什么可自傲的
若论做的多了,和敬那个长公主,都要比他这个皇帝做的多。这是老太监从宫外打听来的一些议论。明白人,背后都是这么说的。谁做了什么,做的是不是实在事,百姓都清楚。
是啊富察家很了不起。因为有皇上的信任,恨不能什么事里都要放一个富察家的人。路政司做的好了,傅恒就成了郡王了。可没有商行和银行,路政司拿什么去修桥铺路而对这些功臣,皇上没有一丝嘉奖。
哪怕是和亲王家的孩子,也未曾得到额外的恩赏。
她一直以为,永琅是皇太后养在身边的,总会多些体面。现在才明白,永琅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连傅恒家的孩子都比不上
哈是永琅是她的假儿子,但正是这个假儿子叫她这几年再宫中过的安稳富足,无人敢欺
是当年,她是想过借着永琅的身份入宫,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她想过依靠皇上的宠爱,她想过跟皇后打造坚不可摧的互帮互助的关系。
可惜,皇上比她所想的还要寡恩薄情。
可惜,皇后表现的并没有那么聪明能干。一直以她为重的自己,在她有了戴佳氏和公主阿哥之后,便觉得自己再无用处了。
无一人不是对自己弃如敝履。
若是没有端贝勒,自己就如同那些老贵人一样,躲在角落里,然后慢慢的等死。
自己不是一个好人,更不是好女人。但自问自己还是一个知恩图报的。
她缓缓的站起来,手里捏着火钳子,特别使劲,“皇上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臣妾跟您说谎了是永琅不是臣妾生的,但是臣妾的姐姐生的亲生骨肉查来查去,都没查出臣妾撒谎。只仅仅凭着不知道谁念叨的几句话,您就来质疑了”
放肆
佟氏咧嘴一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臣妾知道,有些人讨好不了皇太后,便想法子要找些皇太后的不是。永琅到底是跟着老圣人和皇太后长得,又是皇上的阿哥,这是挨了别人的眼了。怎么从前不质疑,如今生了阿哥了,这就开始质疑了什么话都敢说臣妾之前还纳闷呢,之前在宫里还无意间听到有人嘀咕,说是傅恒大人家新得的小儿子如何如何臣妾还想着,谁的嘴那么碎,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
“你这说的是什么,把话跟朕说明白。”
“臣妾是说,之前宫里早有传言,说是您对傅恒大人那般好,是因为对傅恒大人有所亏欠。说傅恒大人家的那个小儿子福康安,是您的私生子”
混账
乾隆惊怒交加,抬脚就踹了佟氏。佟氏的嘴角有鲜血蜿蜒流下,她却只抬手擦了擦,就道,“这话不是臣妾说的,是臣妾在御花园听来的。这宫里没听过这话的只怕除了您再无他人了。”
“吴书来”乾隆朝外喊了一声。
吴书来没在门口守,而是在屏风的另一侧。外面冷的什么似得,他不愿意出去。可他宁愿之前在外面挨冻。今儿怎么就听见了这么要命的话了
他战战兢兢的进来,低着头,“万岁爷”
乾隆气的胸脯上下起伏,指着佟氏,“她之前所说都是真的”
吴书来头埋得的低低的。
乾隆冷哼一声“连你也学会瞒着朕了”
吴书来低着头,噗通一声跪下,“不过是一些无知之人的猜度罢了。这有些事,置之不理便是最好的处置方式。否则才真是坏了的。”
那就是说真有其事了。
乾隆收了脸上的表情,“都说了些什么朕好好听听。”
吴书来砰砰砰的磕头,“万岁爷,都是一些腌臜话”
“说”
吴书来低声道“三少爷出生的那一年这不是傅恒大人很少回京。差事多,路政司忙,再加上兵械厂”
傅恒不怎么回京,偶尔回来连夜都不过,急匆匆的就又走了。而就是那个时候,瓜尔佳氏怀上了。之后,从怀孕到生产,宫里的赏赐不断。但也没有这么多难听的话。只是几个月前,皇上见了那位三少一面,喜欢的不得了。那孩子才三岁,皇上已经放话了,再过两岁,就接到宫里,跟皇子们一起教养。
打从那时候起,宫里就有了这样的传言。说是傅恒家的三儿子,其实是皇上和傅恒夫人的私生子。
乾隆气的杀人的心都有。
佟氏低声道“那时候恰好宫里添了公主阿哥,富察夫人进宫贺喜的。”
宫里的孩子,说起来也都是孝贤皇后的孩子。从礼法上,富察夫人就是孩子的舅娘。宫里添了喜事,从喜三,再到满月,再到百日,哪一个都不能错过。傅恒不在,富察夫人不少进宫。然后那孩子又被皇上特别关照吴书来叹气,就是这么着,流言才起来的。
可这怎么解释能发一条谕旨,说皇上跟那位夫人是清白的吗
不能的,对吧
所以最好不知道,不知道还不尴尬。
乾隆的眼神就冷下来了,自己在宫外,最能信任的大臣便是傅恒,便是富察家。在宫内,最能仰仗的便是令妃,便是魏家的势力。为何会有此次赐婚,什么政治信号,那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一内一外两家联姻,三方一个立场,如此,才是最稳固的。
这几年,自己是做了人人歌功颂德的皇帝,但他这个皇帝从内心来说,高兴了吗不没有只有更多的无所适从。
后宫中,本该夫妻一体的是皇后。可皇后如今两个嫡皇子,这就导致了皇后始终都不会跟他一条心的。她靠着皇后的身份,他的儿子天然就有优先的继承权。所以,皇后靠不住。
相比起皇后,令妃则不同。令妃有了儿子,而她的儿子只能依靠他这个皇帝。哪怕是耍心眼,他也是得先依附他这个帝王。
所以,压着皇后家,提拔令妃的娘家,再讲令妃的娘家同富察家绑在一起。这是他身前最后的一层保障。
可是,这样的流言却在宫里蔓延了这么久了。除了自己,谁都知道。那就是说,皇后知道,令妃知道。
是啊她们怎么会不知道
这流言八成是皇后放出去的,但是令妃能叫它蔓延的人尽皆知,可见也是幕后推手。
这两个愚蠢的女人,坏了她的大事了。
乾隆再不停留,抬脚就走。吴书来意味深长分的看了佟氏一眼,赶紧跟出去了。
等人走了,大门关了。佟氏才泄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