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芸娘病得实在太重,已经油尽灯枯,哪怕有胡青牛尽心医治,也无力回天,堪堪只多拖了一个月而已。这一个月还是有赖于他医术高超,数次从阎王爷手中把人抢回来,可这次,他也没有办法了。
芸娘是在一个雨天的夜里走的,她走得很安详,被病痛折磨了整整一年,临到头能在睡梦中便无知无觉地去了,也算是一件好事。
胡青牛拍了拍跪在母亲床边不言不语的顾惜朝,如此安慰道。
芸娘的身后事全部由顾惜朝一手操办,还不到十四岁的孩子,原本哪怕再老成,始终还有些少年气,可经历了这一遭后,他仿佛一夜之间便真正变得成熟了。
亲手送母亲入土为安后,顾惜朝回到了家中,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不点灯也不把帘子拉起,无声无息,如同失了魂一般。
丁敏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让僮仆去催了他三遍也没见他出来吃饭之后,实在坐不住了,起身打算去看看他。杨逍原本想陪着她一起去,被她摆摆手阻止了。顾惜朝平日里有多尊敬他这个师父她是知道的,想必定是不愿被他看到自己如此没出息的样子吧,哪怕只有他自己这么认为。
她扶着后腰走到了顾惜朝的房间外,抬手敲了敲门,一如预料中的那样没有人应答。她也没在意,自己伸手把门推开,慢慢走了进去。
房间中很暗,又没有点灯,哪怕以她的眼力也只能看到个模糊的人影窝在宽大的椅子中坐着。
她在心中暗暗地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找到火折子把蜡烛点了起来,转头去看团在椅子上的少年,短短一两个月,身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都掉了个干净,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刚刚合身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看起来几乎都有些形销骨立了。
而顾惜朝在被突然亮起来的烛光晃到了眼睛之后似乎才发觉房间里进了人,眼神木木地看了过去,待发觉来人是谁后,他的眼中才多了一点光亮,把腿从椅子上拿下来踩在地上,起身愣愣地叫她:“师娘……”
而许是在椅子上蜷地久了,腿有些发麻,他刚站起来的时候身形略微不稳,晃了一下,伸手扶在椅子把手上才站稳。
丁敏君如今月份大了,肚子沉甸甸地坠在身前,步子不如以往那般轻巧,只能扶着后腰慢慢走过去。
见她过来,顾惜朝连忙让开了位置将她扶坐在椅子上,而他自己则垂下手去,安静地站在一旁。
丁敏君看着他那副明明已经疲累到极点却仍然强撑着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生气他这么折磨自己。
于是才刚坐了没一会儿,她又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将顾惜朝拉到了床边,按着他躺了上去,扯过棉被盖在他身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师娘?”只露出了一个脑袋的少年疑惑地叫了她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被她一指头戳在额头上重新按了下去,口中轻喝道:“你再动?”
顾惜朝立刻不敢动了。
丁敏君白了他一眼,一下一下点着他的脑袋,没好气地对他道:“你说说你,这几天有照过镜子吗?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成什么样了?你还记得你母亲过世之前的那几天是怎么叮嘱你的?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结果你就这么折磨自己?你现在这副样子要让她看到了,她得多伤心?这些你都有没有想过?”
她每说一句,顾惜朝面上的神色便更加黯淡一分,到最后只会翻来覆去地说一句:“是惜朝不孝……”
“你呀……”丁敏君看着他如此颓然的模样,心中也是万分不好受,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一声,微微俯下身去用手盖着他的双眼,无奈道:“心思怎么就那么重呢。”
被遮住眼睛后,顾惜朝安静了一会儿,双手越来越紧地攥着背面,直把青竹的绣纹攥地扭曲变形,才哑着嗓子嘶声说道:“师娘,其实母亲的身子从去年开始就已经很不好了,可是我之前回来看她的时候竟然没有发觉,也没能多陪陪她,只住了两天便又匆匆离开了……我是不是很不孝顺?天底下是不是没有比我更不孝顺的儿子了?”
“胡说!”丁敏君隔着被子轻轻打了他一下,又怕将他打疼了,赶紧揉了揉,坚定地说道:“在师娘看来,再没有比你更孝顺的孩子了。”
顾惜朝闻言沉默了好半晌,才不甚确定地问道:“……真的吗?”
丁敏君依旧不容反驳地对他道:“真的。”
话音刚落,他忽然抽了抽鼻子,紧紧地抿着都有些起皮了的嘴唇。随后他蓦地翻身扑到了丁敏君的腿上,脸朝下死死地埋着不肯抬起来,少年人原本颇有些修长的身量此时却蜷成了小小的一团,如同受伤的小兽一般紧紧地挨着她,哽咽着喊了她一声:“师娘——”
总算是哭出来了……
丁敏君眼眶发红,唇角却勾了起来。这一声喊得她心中酸涩不已,却终于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悲伤过度的时候最让人担心的便是强撑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能够发泄出来反而是一件好事。
可是这个孩子啊,就连哭的时候都是无声无息的。她稍稍俯下身去,伸手抱住了他伏在自己腿上的脑袋,用手指轻轻地为他梳理都有些打结了的头发。因为带了一点异域血统的缘故,他的头发又浓又密还微微打着卷儿,散下来铺在背上,看起来便宛若海藻一般,相当的漂亮。
替他将头发梳理通顺后,丁敏君将手放在了他的背上,像哄小孩子睡觉那样一下一下轻轻拍打。
大约是哭累了,又或者是他心中的愧疚终于消退了一些,不再无意识地折磨自己,没过多久,他便就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伏在她的腿上睡了过去。
丁敏君再怎么说也已经有了快要八个月的身孕,挺着肚子坐了这么好一会儿,早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现在看顾惜朝已经睡得都有了轻微的鼾声,刚要小心地将他移开,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从旁边伸了过来,接手了这件事。
不知何时同样走了进来的杨逍将顾惜朝安顿好后,扶着妻子站了起来,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弟子,小声询问道:“怎么样,他想开了些没有?”
丁敏君朝他笑了笑,用手轻轻敲打着自己酸痛的后腰,舒了口气道:“哭过一场后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杨逍闻言点了点头,抬起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帮她揉着后腰减轻不适,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丁敏君眉眼舒展,侧过身放松地将自己全部的重量靠在他身上,没有说话。
他们俩之间,有些话早已无需宣之于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