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争流将《春江花月夜》的意境唤出的那一刻,人间的言语再不能形容她心中的震撼。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都变得极静极静。
春江潮水波涛不绝,一?路东去。江潮沿着?河道曲折而下,绵密不绝地拍打着?堤岸。
连海的水声浩荡不绝地充盈着?叶争流的耳朵,可她仍然能听到埋藏在潮流之下的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优美、如此安静,渺茫得像是一片呵开的雾,若不是亲耳听闻,叶争流决计不敢相信,原来声音竟然可以用“纯白”二字形容。
叶争流顺着声音流淌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抬起头来,便看见天边升起一轮无暇的月亮。
霎时之间,叶争流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世界变得?安静,而是她的心变得?宁谧。那道从俗世之中脱颖而去的纯白声响不是别的,正是月光洒落的声音。
书房不在了、城主府见不到了。沧海城隐没了,整片大陆在这一?刻也寂然地消弭而去。
只剩下叶争流被春日的江潮拥抱在江心,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便能听到那轮无尘的月亮。
而当叶争流张开眼睛,便看见自己冷霜般身影,正被映照于明月之上。
如果此时有镜子可照,叶争流便会看见,自己的眸子中竟然泛着?一?抹淡淡的流银之色。那颜色很浅、很轻、像一撮磨至最细微的白沙尘,也像此时脉脉弥漫着?夜晚的月光。
恍然之间,叶争流若有所感。
她将自己放在膝上的右手缓缓摊平。
伴随着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载着叶争流的那叶小舟便“活”了起来。这叶扁舟原本凝固在水波之中,此刻,它却顺着?澎湃的春潮宛然而下,甚至还活泼地在雪浪之中摇晃颠倒。
叶争流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错觉:她总觉得?,世界仿佛是从此刻开始,才真正地流动了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或许就在叶争流未曾注意的那些时候,岸边渐渐地有了人声。叶争流侧过耳朵,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就由远及近地清晰起来。
她听见妇人结伴捣衣的衣杵,也听见渔夫嘹亮的高歌。她的意识在侠客的大笑和?醉吟之间打了个转儿,又落入离家的游子一?声低惆的长叹。
世上最动听的月光,是混杂了思念的月光。
在这一?刻,叶争流是旅人、是游子、是思妇、也是独夫。
就在这同一?刻的时间里,叶争流好像被分散成无数片,寄居于不同的空间。
此刻,她正读着一?封来自家中的平安信,她也正立在木舟的船头,顺着江水一路漂游。叶争流手中握着衣杵,密密地捣个不停,与此同时,她也正登临于高高的明月楼。
叶争流再将自己放在膝上的左手缓缓摊平,便见原本静谧的时间,和?她小舟下的春江潮水一?起,一?涨一落地涛涛回流。
岸边高挑的楼台还原成砖瓦,再倒退成一?片蒙着?轻霭的春林。
林中的樵夫盘膝坐着?,斧头平平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仰起头来,静听江流的涌动。透过枝叶的稀筛,让月斑洒满他粗糙的脸庞。
在一千年之前,在一千年之后,前人和后人共同分享着这同一?片春江和?月亮。
不变的春江,不变的月。不变的离情与哀愁。
叶争流手指轻动,茂密的树林就再一?次变成一?片堆放着材料的空地,短短几秒内便被建成精美的小楼。
她再攥起手掌,楼台旁就逐渐多出一栋栋新的建筑:茶馆、客栈、棉花铺。平房、大院,还有船坞……一座由人聚集的城市依江而建,月亮却仍然还是那轮月亮。
直到此时,叶争流终于明白过来。
所谓的“意境”,便是她感悟到的一?切。
这里,是只属于她的世界。
没有烦恼,也远离世俗。就连忧愁都变得寥怅而浪漫,因?为诗歌本就是这样纯粹的艺术。
叶争流沉浸在这片明月江流之中,几?乎忘记今夕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春江花月夜》的意境,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回到沧海城主的位置上。
就在叶争流双脚刚刚落地的一?刹,一?个黑白交加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
裴松泉一?脸焦急地站在叶争流的面前,自从叶争流认识他?的那一天起,第一次见到半神的感情如此外露。
“你去了哪里?”裴松泉紧盯着叶争流,脸上的担忧和挂念仍然不能散去。
他?疾声问道:“我感觉到神域的气息,你又在这时候突然消失……”
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裴松泉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来。
念到“消失”两个字的时候,男人几?乎被完全消音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眼前的叶争流,又很明显地四下里看了看,喃喃地重复道:“……消失。”
叶争流咽了一?口口水,很小声地问道:“那个,裴先生,您感觉到的那个‘神域’是不是也消失了?”
裴松泉:“……”
裴松泉一?脸麻木地说道:“确实是消失了。”
神域消失了,叶争流重新出现了,但裴松泉心中的疑惑却更多了。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一?切比裴松泉预想中好了太多。
要知道,叶争流刚刚经历过一?场刺杀,在察觉到陌生的神域气息降临在城主府的上空,叶争流的踪迹又无人知晓的那一刻,裴松泉心里已经闪过千百种不祥的念头。
他?没有诅咒叶争流的意思,可类似的悲剧,半神却已经在这片大地上看过太多。
至于现在……
裴松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拉来一把椅子,在叶争流的对面坐下。
他?并未告诉叶争流,自己先前有多么着?急。
疲惫重新涌上裴松泉的眉眼,男人的声音略带沙哑,可语气竟然重新恢复了几?分温和。
“叶争流。”裴松泉严肃地叫了她的名字,“刚刚的事情,我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
别问,问就是她开了挂。
叶争流当然不能这么回答裴松泉,她对裴松泉向?来敬重。
“您刚刚感觉到的不是神域,那是我的一?个技能。”
裴松泉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信也没说不信。叶争流很坦荡地看了回去。
虽然她也考虑过,意境会不会是神域一?样的东西。
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一?首诗词觉醒一?个意境,那也太bug了吧。漫天邪神由着她随便打啊。
所以叶争流更倾向意境不是神域,不过,它确实可能有些跟神域相似的东西。
过了一?小会儿,男人有些疲惫地笑了一?下。他?把这个笑容当成打断对视的预告,就像是行人在风雪里裹紧自己的大衣。
“喝茶吗?”
叶争流没料到在这种时候,半神仍然会这么问自己,反应慢了半拍:“……啊,不了,谢谢先生。”
裴松泉嗯了一?声,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却并没有喝,而是蘸着杯子里的茶水,在桌面上飞快地画了几?笔。
“这是什么?”
叶争流低头一?看,发?现裴松泉画了一?只惟妙惟肖的手,手掌上生着?五个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