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人司职生活,军中职能从简,不必如此繁冗。”
迎着向烽认真的神色,叶争流并?未感觉太过意外。
那天下?午,叶争流曾和向烽长谈了很久。
不过,叶争流隐隐感觉到,向烽应该只听懂了严肃军纪的那一部分。
他理解为?什么士兵不能拿百姓的东西——因为?百姓会恐慌,会不利于后续的统治;因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士卒不可能只精准地做到“拿点小东西”。所以管理上直接一刀切。
他也理解为?什么不能调戏妇女——因为?百姓会恐慌,会会不利于后续的统治;因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士卒不可能只精准地做到“只调戏一把”。所以管理上直接一刀切。
没错,这?两个复制粘贴一般的思考回路,就是向烽对于新军规的理解。
至于那些精神文明建设的部分,向烽愿意支持叶争流的工作,但他其实并?没有实质上听懂。
因为?愿意配合叶争流的思路,所以向烽至今没有组织秦西楼。
但正因为?向烽没有听懂,所以现在他把这?个问题重新摊平在叶争流面前,希望她能解决一下?。
向烽理想中的军队,就是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如同一根笔直不弯的钢钉,坚定地戍守在自?己的职务上。
叶争流不能说他完全错,因为?一直以来,向烽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他怎样要求他的士兵,他就更为?严厉地要求自?己。
正因为?向烽本人才是那根宁折不弯的钢脊,所以黑甲营上下?才会那样地敬重他们的将军。
叶争流想了想,对着自?己的书房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请师兄喝杯茶吧。”
向烽的两片薄唇抿在了一起。预料到接下?来的一场长谈——或许还是颠覆性的一场长谈,他惯常冰冷而锋利的神情,此时宛如在做战时准备一般。
过了一小会儿,向烽冲着叶争流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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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问题,我想请教师兄很久了。”小书房里,叶争流捧着热茶,同时还给自?己的背后塞了个软垫。
这?是叶争流用于待客的小书房,其间按照她的习惯做了一些调整。
比如说更为?圆润的桌椅风格、更适合她身高的家具(咳)、有点梦幻的窗纱颜色,还有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
除了黄三娘、白露、裴松泉、猴猴这?样的亲近之人,一般人很少能够来到这?里。
向烽坐到那个制式有点古怪的高大绣墩上,脸色一下?子变得有点奇怪。
这?东西里面似乎填充了豆壳,一动就沙沙直响。除此之外,比起绣墩,里面似乎更像个……羊皮筏子?他才坐上去?,另一半就鼓了起来,贴近了他笔挺的后背。
叶争流笑?着比了个手势:“懒人沙发。师兄放松一点?”
向烽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但坐姿依旧笔直得像是一棵霜雪中的寒松。
将这?一切收归眼底,叶争流只觉自?己毫不意外。
当然,向烽就是这?样的人。
恪尽职守,也恪尽规则。
若向烽不是这?样的性格,他本该更轻易地理解秦西楼现在正在做什么。
但正因为?向烽是这?样的性格,那天夜里,面对叶争流手上鲜红的凤凰令,一身银甲已经被腥血染黑的将军,才会义无?反顾地冲着叶争流单膝跪地,头盔顶上的红缨随着他的动作一低。
叶争流喝了一口茶水,心中竟然隐隐升起一股挑战之意。
要知道?,她现在在做的,可是从前解凤惜都没能做到的事——
“我一直都想知道?,大师兄为?何?对师父那么笃信?仅仅是看到他的一个信物,就可以……”
从向烽的表情来看,从前应该根本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短暂的沉默以后,向烽开口道?:“师父对我,如师如父。”
他的讲述风格带着一贯的简洁,大概世上最动人的故事,放到向烽嘴里讲出,都可以被精简成一个干巴巴的三句半。
“昔年在玄衣司的时候,师父贵为?殿主,我只是一个马奴。有一天,他让我替他拿着他的烟枪。后来,师父收我为?徒。没了。”
叶争流:“……”
她觉得向烽绝对省略了很多?跌宕起伏的情节。
即使知道?对比是不好的,叶争流此时也忍不住怀念秦西楼。
要是秦西楼在这?里,她真该让秦西楼给大师兄做个示范。
以秦西楼的口才,哪怕只是个普通的早起,都能绘声绘色地说上一出“一颗豆子的漫长旅程——秦西楼拉屎记”。
但是,嗨。
叶争流忍住自?己捏一下?眉心的念头,舒舒服服地往后靠在懒人沙发上,温声道?:
“我想让秦西楼做的,我想让士卒们学会的,就是师父于大师兄你的意义。”
向烽静静地扬起眉毛,显然没能理解叶争流的意思。
“坦白的说,我想让士卒们一想到黑甲营,就像是师兄你想到师父一样。他们会感到一种?如师如父、如母如长……如你念及师父一般的心悦诚服。”
为?什么家庭一向是最温暖的港湾?
因为?家庭是人们心灵上的栖息地。
黑甲营也同样可以是士卒们心灵上的栖息地,沧海城、风海城也是。
“……”
叶争流很难在向烽脸上看到这?样纠结的表情,他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叶争流,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叶争流笑?了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师兄听我说完。我知道?解凤惜这?样的师父,或许一百年才会遇到一次,秦西楼和师父是两种?类型的存在。
但没有关系,除了秦政委之外,将士们之间互相团结、一同成长的痕迹,也是留在军中更为?宝贵的精神。”
“你看,他们现在不是已经学会,不要那么排斥风海城的士卒了吗?”
向烽慢慢地摇了摇头。
“师妹。”他用一种?庄严的口吻对叶争流说:“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把师父当做我娘。”
叶争流:“……”
她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自?己好像用了“如母如长,如解凤惜”这?样的形容词。
不等叶争流纠正,向烽又皱起了自?己一双挺峻的眉头:“但你这?样说,我便?明白了。秦西楼在做的事,确实是‘如师如父,如母如长’。”
毕竟关心士兵衣服补丁这?种?事,听起来就很像是母亲会做的。
向烽想了想,问叶争流道?:“黑甲营并?不是一个人。但你希望,‘黑甲营’能够像人一样?你想给它一个概念?”
叶争流有些惊喜地抬起眼睛:“师兄理解了?主要的概念不是黑甲营,而是‘天下?大同’。”
向烽沉稳地一点头:“因为?玄衣司就是这?样做的。和你说的很像。”
叶争流:“……”
叶争流哽了一下?,心想师兄你至少拿个好一点的来做比方?。
不过回想一下?……见鬼。
至少就叶争流和应鸾星的相处来看,玄衣司的洗脑工作做得十?分到位彻底。
叶争流不得不纠正道?:“师兄错了,我们正在做的,和玄衣司不一样。”
秦西楼带领士卒感受的,带领士卒追求的,是人性中天然积极而向善的东西。
意识形态在某种?方?面上趋于相似,但它们的目的,和通常目的所选择的途径,有时会截然不同。
向烽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语气却些微地放宽。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放手让秦西楼去?做。”
有玄衣司这?个曾经亲身体会过的例子,向烽现在,能够些微地理解叶争流究竟在做什么了。
至于更多?不能理解的部分……
向烽很是沉稳地冲着叶争流点了点头:“我会一直看着。”
一直看着,然后一直学。
叶争流才是沧海城的城主。所以,既然叶争流已经坚定了决心,眼见这?样的“精神建设”不可避免,那么向烽不会阻止她。
但对于自?己军队中发生的事情,向烽需要有足够的了解。
就和他刚开始学习长刀、学习短剑、学习弓.弩和许多?许多?的兵器一样,现在只不过是更换了另外一个学习的对象。
另外……
向烽也想知道?,他预计要用四五个月,甚至更久的磨合才能成功的事,秦西楼是怎么做到的。
是因为?补衣服吗?
还是因为?他开始给别人当娘?
………………
由于大师兄外表的欺骗性,叶争流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向烽在脑回路上有少许跑偏。
没关系,这?点小小的偏差,在日后就会被自?动纠正回来的。
还有另一件事,叶争流没有预料得到。
——那把匕首,其实并?不是对向烽全无?影响。
叶争流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一件事是:在回营以后,向烽所下?的第一个命令,并?不是让秦西楼前来见他。
冷淡而冷酷、漆黑的双眼永远深沉如斫冰沥雪、对规则严格遵守、几乎让人怀疑他除了听命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感情的向烽向将军……
他回营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套了两条秋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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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以后,阅兵仪式准时在黑甲营外举行。
到场者,城主叶争流。
此外还有特邀嘉宾,即是刘家和王家的两家家主。
这?两家家主刚刚接到叶争流请柬的时候,一度非常高兴。
高兴过后,他们又忍不住升起几分怀疑,猜测一贯傲慢粗鲁的叶女是否正酝酿着阴谋。
毕竟,过去?那么久的时间里,叶争流都没有邀请过他们一次。现在不年不节的,叶争流忽然就抛出了橄榄枝,这?让谁听了都会感觉不对劲儿啊。
但是叶争流给出了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告诉这?两家的家主,她这?次请他们来,是为?了他们的盐田。
盐田!
两家家主都已经打听过了,负责修筑盐田的是叶争流的某个师兄。
据说大部分的盐田早就已经修好,剩下?的部分做得那么慢,只有可能是在磨洋工。
这?一部分是心知肚明让给叶争流占便?宜的利益,在交换过观点以后,王家和刘家暂时按捺下?来。
如果叶争流这?几日没有送上请柬,那么,最迟在本月的月底,两位家主也要联手找上城主府去?,要叶争流给个说法?了。
但现在,既然是为?了盐田邀请他们……
两家家主欣然应诺上门。
然后他们就发现,城主府并?未备上酒菜。
厅堂里固然茶点俱全,然而叶争流所穿的,并?不是日常待客的装扮,也不是接见重客时的隆重礼服。
她打扮的非常利落,一身劲装,正笑?吟吟看着他们,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两廊刀斧手准备就绪,接下?来就会有人跳出来手起刀落似的。
刘家家主:“……”
王家家主:“……”
怎么回事,你不对劲儿!
要不是这?一次他们都各自?带来了自?己倚重的卡者,两位家主想必会流露出失态之色。
叶争流不顾他们的惊疑之色,请两人落座,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就说道?:“车马已经备好,那我们这?就出发吧。两位,请。”
刘家家主和王家家主心中的异样感越发浓重。
他们问:“出发,去?什么地方??”
叶争流微笑?着,眸光中却充斥着兵戈般的寒芒之利。
“当然是……阅兵仪式。”
“我们去?阅兵仪式上一观,然后,好好地讨论讨论盐田的事。”
当这?个听名?字就带着一点不祥的称呼落入耳中时,即使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王家家主和刘家家主的脸色,还是忍不住绿了绿。
他们都嗅到一种?气味。
那是一种?相同的、感觉到自?家盐田好像在离自?己远去?的气味……
…………
只能说黑甲营精心操练的阅兵仪式,果然非常精彩。
两位家主在没有撕破脸的状态下?,半被言语强迫地,请到了临时搭建的阅兵台上。
然后,他们就不得不观看了一场剑指自?家的阅兵式。
在一开始的队伍出操、行列变动基本功上,两位家主还能保持镇定,甚至饮茶评论。
但在接下?来出现“攻坞堡演习”的时候,他们的脸色就开始隐隐变化?。
在发觉为?了这?场阅兵,黑甲营竟然真的模拟坞堡的厚度和规格,建造了一个缩小型的坞堡的时候……
钢铁厂出品,黑甲营的军机师组装而成的精钢坐./弩,后坐力极大,加上冯文典的巧手改装,一弩甚至可以射穿坞堡的厚壁。想要将坞堡上驻守的兵勇尽数拿下?,并?不是虚言。
除此之外,还有黑甲营中训练有素,几百人仿佛拧成一体的卡者阵……
王家家主失控地站起身来,他看着叶争流,冷声问道?:“城主这?是什么意思?”
叶争流笑?道?:“先?生坐,何?以至此?这?只是一场阅兵而已。”
这?一回,她甚至没有再提“盐田”两个字。
…………
昔有杯酒释兵权。
而今,叶争流一次礼貌性的阅兵仪式,就合并?了沧海城的盐田。
从此以后,两城的盐铁之权,尽归叶争流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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