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的一只手还拢着自己的妻子,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亲眼见着这队凶神恶煞的黑甲营士兵是怎么从自己家中退去。
不,说凶神恶煞也不准确,这些兵爷的语气并不蛮狠,尽管有人的铠甲上沾着血,但脸上竟然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头的岁数大了,就连脑袋也不怎么灵光。他咂了咂嘴巴,一时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是他身边的老婆子反应更快些。
她掂着脚到门口看了一眼,确定那队士卒已经走远,去敲这条街巷上其他居民的大门,这才匆匆地迈步进了里屋,去检查自己家里的那些破桌子破凳子有没有被砸坏,有没有丢。
要知道,一个木碗两文钱,一个陶碗六文钱。
他们两个老家伙的家底虽穷,但破家值万贯,能少丢点东西就少丢点东西吧。
那些军爷既然当真?没要他们两人的棺材本,那或许……那位向将?军是要好好善待他们这些百姓的?
既然他们两把老骨头今天没挨打也没挨骂,那日子就还是要照常过的。
老头子还在那里发痴呆,她老婆子却得把家里经管起来啊。
过了一小会儿,老太婆苍老的声音惊喜地从内屋响起。
“老头子,咱家的东西……什么都没少,真?的么?么都没少!”
…………
同样的事情,在相邻的街巷间同样发生着。
那对老夫妇并不知道,黑甲营第一个敲开了他们的家门,见他们两个老人腿脚不甚灵便,所以并未请他们“帮个小忙”。
然而此时,就在和这条长街相背的街巷上,有个年轻人却得到了这个光荣的任务。
这年轻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书生衫,看上?去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
在“城门被攻破了,临海城的兵闯进来了”的消息,不知被谁一嗓子喊出来的时候,他正好是在场第一批听到的人之一。
年轻人的脸色微微发白,但还是在满街惊慌失措的吵嚷声中,独自一人穿过有些杂乱的人流,转身进了院子,又锁好了自己的院门。
这是一间最普通的一进小院,院落已经陈旧,四邻住着的,都是相处了十几二十几年的街坊。
曹家兄妹共同住在这条巷子里,和众人也算相处得来。
大家都知道,这年轻人祖上?曾经显赫过,但如今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
父母过世,留下他们兄妹两个,除了许多不当吃不当喝的破书,连头猪都没给他留下。
无论是这年轻人还是他妹妹,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物。
当哥哥的平日里就靠着认字,给别人写?信为生?;当妹妹的女红做得好,时常拿针线去换几个钱。
这哥哥如今都已经二十好几了,还是没有姑娘肯嫁他,妹妹倒是有人提亲,但一听她竟然想找个识文?断字的,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干脆不去碰这个霉头。
年轻人锁好大门,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妹妹站在院落当中,当即推着她往屋里去。
“他们说那些士兵进城了,快,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急促地催着自己的妹妹,同时毫不犹豫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直接抹在了亲妹子的脸上。
妹妹今年才十五岁,才刚到可以出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一点羸弱的孩儿气。但此时此刻,她却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眼里的神色分外清明。
竹娘小声地问自己的兄长:“哥,那就是爹说过的……”
卢松没有言语可以回答,只得无声地咬了咬牙。
这年头破落的氏族太多,他们卢家只不过也是其中一个。
氏族家败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连续几代都没能出现可以支撑门庭的人才;也可能是得罪了某个京师中的大人物;亦或是家中顶梁柱的一场疾病……或者战争。
他们卢家原本是宋州的人。破败的缘由,则是因为最后一个。
乱世之中,这也没有么?么值得拿出来说的。毕竟连国家都灭亡了,覆巢之下,鸡卵又有么?么好抱怨的。
只是兄妹二人无疑都记得,父亲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在酒后说着城破后的惨状——满城上下,找不到一个贞洁的少女,家家户户,没有一家的门口不张起白幡。
至于旧朝的小贵族们,也被从他们的金玉窝中拖进院子。
在姬妾的哭喊声中,他们看着家里的珍宝被揣进铠甲、老夫人捂着心口,僵直地滚到塌下、轻薄的绫罗帷幔被粗鲁地扯下,践踏在泥污之中……
而百姓之间,壮年男丁会被军士带走充丁,补充战争中的伤亡,女人们也有她们的用处。
竹娘显然也想起了父亲讲述过的往事。她的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地翻找起可以藏身的地方。
在街巷的尽头,整齐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地传来。
十五岁的少女个头已经不低了,院子里能藏下人的地方实在不多。
竹娘咬一咬牙跳进了半满的水缸,哥哥卢松第一时间就把木头的缸盖直接合上?。
阳光透过缸盖的缝隙丝丝泄露进水缸里,与此同时传来的,是兄长的低声叮嘱。
“无论听见么?么都不要出声,即使,”卢松咬了咬牙,还是狠心说出了那句话,“即使他们把我抓走了。”
竹娘捂住自己的嘴巴,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还有,”卢松定了定神,闭眼细语道:“就算被搜出来、搜出来……不管怎么样,小妹,你得活着。”
幽闭的水缸内荡开一声极其轻微的“滴答”声,是一滴眼泪溅在了水面上。
几乎就在卢松话音刚落之际,院门便忽然被人敲响。
卢松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喉结极其明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在他的心里,紧张之情如同在干草上?引燃的火焰般一路攀升,即使外面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宣告着“乡亲们不要担心,我们黑甲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也无法打消他此刻的焦灼。
直到片刻以后,卢松忽然意识到了少许不对。
等等,门外的那些士兵,他们还在敲门。
这已经是第三遍了。
他们没有直接破门而入……
不等这个念头闪完,卢松便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请给我们开门,我们只会搜查藏兵。三个数之内,我们会把门撞开,一、二……”
卢松咬紧了牙关,拼着胸腔里一口支撑住自己站立的气,上?前去将大门打开了。
他不像那些普通百姓,可以自然谄媚地递上?银子,说两句“军爷笑纳”之类的讨好话。
光是从袖子里掏出铜板递上?去这个动作,就已经羞得卢松双脸烧红。
下一秒钟,那队士兵看都不看,直接从卢松的身边擦肩而过,只留下一个队尾的士兵在一旁看守着他。
卢松攥着铜板,手掌递出去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还是那小兵看他可怜,悄声对他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们没人会拿的。”
卢松想了想,也低声问那小兵:“是、是嫌少吗?”
小兵惊愕地长大了眼睛:“我们有军纪,谁敢从你们草垛里薅一把柴火,那都是犯了军纪的事,向将?军要摘我们脑袋的。”
不曾想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卢松的眼神微微一凝。
下一秒钟,他忽然注意到,那个为首的小队长正朝着檐下的水缸走去。
卢松大脑一片空白,他突然猛地一声大叫,捂着心口倒在了地上。
小兵被他的表现吓了一跳,见自己队长回头望来,急忙汇报道:“队长,我没有打他,他好像发病了!”
这间院落面积不大,队长站在檐下,便能看清地上的卢松嘴歪眼斜,眼珠子还朝着他的方向一颤一颤。
稍作沉思,那队长提起钢刀,断然抽飞了水缸的木盖。
缸中传来一声少女的细细惊叫,地上的卢松顾不得诈病,一瞬间抽紧了四肢。
黑甲的军士探头往缸里看了一眼,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里面藏着的姑娘像是鸡仔一样提溜出来……
队长没有动手,只是发话问道:“你是地上那个的么?么人?”
竹娘连声音都在发着抖:“妹、妹妹。”
小队长点了点头。
在卢松紧张的注视下,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从地上捡起被抽飞的缸盖,甚至还帮忙给那缸盖掸了掸灰。
在卢松有些呆滞的目光中,小队长严肃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他提着缸盖跨进里屋,没发现能藏人的地方,倒是看到了针线篮里只做了一半的绣活,还有着满架子的书。
看来真是妹妹。
他问自己的下属:“屋前屋后都搜过了?”
“是,队长,没有人。”
“没有人。”
“好,撤队。”小队长沉声吩咐道?。
他就那么一手拿刀,一手拿盖地跨过门槛,在路过屋檐下那口还装着人的大水缸时,还顺便把缸盖往竹娘脑袋上?扣了回去。
卢竹娘:“……”
卢松:“……”
小队长把仍然躺在地上,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装病的卢松拉了起来,语气倒还平和:
“小哥,我看你家中有书,想来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卢松忙回了个礼:“不敢当。”
“既然如此,我们想请你帮个忙,还请你多多配合。”
那小队长公事公办地说道?:“这一条街上?,都是你的街坊吧。你跟我们一同搜查,若是有街坊误会了,便替我们解释一句——小哥你也看到了,大家很容易发生?误会。”
刚刚就发生了误会的卢松:“……”
至今还藏在缸里,连脸都被哭花的卢竹娘:“……”
卢松还是有些警惕。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是怕自己或妹妹会遭逢不测,而是他实在摸不清这一队兵马的来历。
那些百姓或许只会庆幸自己躲过一劫,但卢松却是有家传的人。
他自然知道,战后掳走民壮是为了补充兵力,同时也是为了防止敌人夺回城池以后组织起反击。
而纵容士兵们杀烧抢掠奸,则是为了给这些刚刚经历过大战、刀头舔血的兵卒一个安抚。
倘若有哪只军队的将?领强压着士兵,不让他们作恶,或许第二日军中就起了哗变。
然而眼下的这支士兵……
他们简直像是卢松完全无法理解,好像只在上古传说里出现过的那种天兵天将?。
卢松喉结滑动,他强压着自己心头的不解和迷惑,答应了这个领头的请求。
然后他便见到,领头离开之前,甚至不忘跟缸里的妹妹嘱咐一句:“这会儿会有些乱,自己记得锁好门。”
卢松:“……”
等等,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该你来说吧?
话说这好像是我的家,我的妹子来着?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卢松和这些身披黑甲的士卒们走遍了这条街巷。
他一边敲门一边喊着:“是我,没关系,放我们进去吧,军爷只是来查逃兵的”,让熟识的人家主动开门。
倘若有人不肯开门,小队长那句:“三个数,我们会把门撞开”的倒数,通常也会令人迫于心理压力,自己把大门开开。
一条街上?的动静,四邻都能听见。大家都听见这些士兵是好好地敲的门,隔壁也没传来什么喊打喊杀的打砸声。
有些人家用耳朵贴着院墙,跟自己的家人对视,脸上渐渐浮现起一些奇妙的神情。
等查到这条长街巷尾的时候,最后几户人家已经犹疑地主动打开了一个门缝。
卢松跟着这只队伍,越来越感觉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儿感,在看到士兵们熟稔地推开所有贿赂、见到被藏起来的妇女或者孩子时会格外问一句身份,还有这些人竟然还顺手押住了一个趁机来偷东西的无赖时,积少成多,几乎成了堆压在卢松心里的一座大山。
在陪着这些士兵搜完了三条街,为首的那一个小队长竟然还客客气气地对他说了声“谢谢”的时候,卢松的疑惑终于达到了最巅峰。
仗着自己也和这些士兵们相处了一阵,感觉他们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贼狗。卢松问道:“你们……一直都这样吗?”
这样的队伍,是怎么活下去的?
这样的队伍,士兵竟然还肯听命,而且还是心悦诚服地听命?
莫非在这世上?,当真?会有发足粮饷的主公,不盘剥的将?军,以及不克扣的各级官员吗?
最让卢松震惊的是,他们竟然连抓贼都管。
甚至还有专人走街串巷敲锣宣告,让百姓碰上趁乱打劫的地痞或者采花,可以直接扭送给他们的士兵。
还有那个碰到妇女小孩特意问一句身份的方式……
要是每个士兵都按着这个小队长的劲头来查人,卢松毫不怀疑,在今天以后,城中的拐子必然会被消灭一大批。
小队长误解了他的意思,他非常严肃地回答道?:“小哥,我们在营中做过预演。”
所以对于今天遇到的这些事,他们都是有方案的。
……秦军师的花活儿特别多,营中还会专门抽人上?去,负责演练这部分内容给军中看呢。
大家对此事都特别积极,一边看着别人怎么演,听他们汇报的时候讲出自己注意了哪些要点。同时也会在自己的队伍里编排自己该怎么演。
所以这些耳熟能详的步骤,怎么可能记不住呢。
卢松下意识问道:“你们入城是来干么?么的?”
当兵的打仗,不都是为了求财吗?
问出这个问题以后,卢松隐隐有些后悔,生?怕这领头人忽然被他点醒过来,冲进街巷里把所有街坊都大抢一通。
但让卢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听到这个问题以后,小队长竟然绷紧了自己的脸。
他用一种非常认真?,毫无玩笑语气的声音说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吃上?饭,穿上衣。”
“……”
卢松呆呆地看向对方。
他发现,在给出这个回答的时候,这小队长的眼中竟然亮起了两簇坚定的光!
不,不止是这个小队长,还有这一队士兵,他们都……!
卢松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已经不打算追问了。
因为在他的心中,已经得到了另外一个更加确切的、让他更加坚信的答案。
“你们……”瘦弱的书生紧张地滑动了一下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