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在拿捏人、在扮可怜、在挑话说这块向来是很厉害的,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彩色的。而且你还不能说她说错了,她只是把其中的东西模糊过去了。
但斐垣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甚至还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着慢慢喝。
林语趴在沙发上哭了好一会儿,见斐垣衣服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但她不觉得自己拿不下他,只当他是性子拧巴了。
“垣垣,你真的就这么恨妈妈吗?!你是妈妈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了,你不原谅我的话,我就真的连活下去的动力都没有了!”
两人之间,妥协的永远都是斐垣。林语不觉得这次会有意外。
“你不原谅我的话,我就不起来了,你要是狠心把我赶出去,那我也狠心给你看!跳河、割腕、安眠药什么都可以!反正没了你我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林语这算是威胁了。
但这种威胁,只对双方还有感情或是舍不下脸面心肠软的人才有用。
感情?心肠软?
“好的呀。”斐垣露出了今天林语看见的第一个笑,礼貌又期待,他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转身从茶几的小抽屉里扔出一个盒子。
“死就死得干脆点,百草枯,听说过没?喝下去五分钟最好的手术也救不了你。”
林语一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斐垣。
稳住,稳住,斐垣才十八,这个时候正是叛逆期,性子冲动被情绪控制逆反心理很正常。
他只是在试探。
对,试探。
他不可能拿真的百草枯来的。
林语强自稳了稳心神,擦掉眼泪,一副被他伤透心的决然模样,一把抓过了百草枯:“好,反正所有人都背叛了我,斐程峰骗我,常月笙侮辱我,儿子也不要我了,我用血养出来的儿子也瞧不上我了!活着也没意思,倒不如死个干净别浪费粮食!”
葱白玉润的手指在瓶盖上拧了两下,轻易就拧开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涌了上来。
林语眼睛一红,不知道是被那味道熏红的,还是委屈红的。
心跳声鼓胀地几乎要连成一片,林语强自稳了稳心神,装作没拧开的样子。
委屈的泪水溢了出来,林语咬着唇毅然决然地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捅去。
“你把刀放下。”
林语猛地抬起头,期冀地看着斐垣。
果然,斐垣果然是在试探她。
“那把刀我要用来削苹果的,不能给你,我不喜欢血的味道。”
林语的脸瞬间白了下去,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想要压下眼眶的酸涩和抽动的颤抖,但是失败了。
斐垣是真的不在乎了。
林语想。
他真的不要我了。
一股无法言喻地恐慌笼罩了林语,一波又一波的寒冷从她的身体荡开,涌向四肢,冲向大脑。
斐垣……
不要我了。
林语觉得,自己应该要愤怒的,应该要在心里疯狂咒骂白眼狼的。
但比愤怒更早到来的,是茫然和无措。
我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不要我了。
我的棋子,不受控制了。
“斐垣,常月笙和你说了什么?常月笙那个贱人和你说了什么?!”林语握着刀歇斯底里了起来,尖利的叫声从她的身体里冲了出来。
“贱人!贱人!贱人!常月笙那个贱人!她抢了我的程峰还不够吗?!她还要把我的儿子也给抢走吗?!贱人!啊啊啊啊啊!贱人!你要遭报应的!贱人啊!”
“妈,谁抢了你的儿子?”斐垣走到林语的跟前,慢慢蹲了下来,表情柔和,黑色的眼睛微弯起一个弧度,温柔又深沉。
他呢喃似的问话又轻又柔,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林语不自觉地就安静了下来。
“妈,你说啊,她抢了谁的?她把你的哪个儿子抢走了?”斐垣掐住林语的下颌,强迫着她把脸抬起看着他。
林语清醒了过来,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林语的大脑一片混沌,但斐垣的话就像是一道利剑劈开了所有的阻碍。
斐垣,你在问什么?还有哪个儿子?什么哪个儿子?
她想要这么问,但喉咙的肌肉颤抖着,舌头僵硬,她没办法说出话来了。
斐垣……
“说啊!”手指猛地在林语的脸上收紧,林语被大得出奇的力道捏得瞬间就掉了两粒泪珠。
“……”
铺天盖地的恐惧笼罩了林语,她近乎惊恐地看着斐垣,心跳快得数不清究竟什么时候会爆炸。血管突突突突突突地跳动着,像是在提醒着快些冷静下来。
没有办法。
她没有办法冷静下来。
恐惧。
渗入骨髓的恐惧。
“……”林语张了张嘴,声带坏死的她好像无法有任何的动作。
“别……杀我……”林语惊恐的往外冒眼泪,身体的水分不受控制地往泪腺那冲去。
“妈,你不是说,要去死的吗?”斐垣轻笑。
骗你的。
那是,我骗你的。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斐垣,放了我。
求你,放过我。
“对、对不起。”
对不起,所以,放了我吧。
“妈,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把我养这么大,很辛苦,对吧?”
既要控制我,又要折磨我,既要利用我,还要伤害我。
这么辛苦。
真是,太辛苦了。
“求你……求你了……”林语只是喃喃地说着,脸颊两边的肉被斐垣死死掐着,但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没意思。”斐垣脸上五官的弧度瞬间平复了下来,笑意和温柔消失,又成了那副阴沉无趣的模样。
斐垣甩开手就走,拿过茶几上的水杯习惯性地想要摸出药瓶。
但摸了个空。
空气中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几度,林语打了个哆嗦,脸上不再有斐垣的禁锢,但她的身体却跟僵硬的石头一样维持着那样的姿势不能动弹,只是细胞不停的发颤。
杀人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恐惧是可以培养并逐渐加深的。
斐垣想到林语上辈子死得那么惨,顿时就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常月笙是学医的,虽然这么多年没站过手术台了,但她的手很稳,法医判断说,斐程峰和林语死亡时间相差不超过一分钟,想来常月笙将战线拉得很长,且是两人交替进行。
但那又怎么样呢?恐惧再深,不过也只是几十分钟的事情罢了。
人死了,就感觉不到了。
“妈,我小时候答应过您的,会好好孝敬您的,怎么可能真的让你死呢?”斐垣掀起一个笑,但却十分狰狞。
还算健康的身体不需要药来让自己冷静,但习惯了用药却没能摸到的斐垣很暴躁。
因为暴躁,所以有些暴虐。
但他控制住了。
“妈,我睡一下,希望醒来的时候,你已经消失了。”斐垣克制又礼貌地对她说完,慢慢地带上了门。
一晚上几千的豪华套间,自然不可能只有待客的客厅。
“……”
斐垣走了好久,林语才浑身瘫软的倒在地上,呜呜地开始哭了起来。
林语不知道自己是害怕更多,还是惶恐更多。
但她真的知道了,斐垣……不要她了。
斐垣对她的恨,是真的。
斐垣关上的房门,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由于兴奋,他的五官甚至都有些扭曲,狂热的兴奋和无法诉诸口的痛快带着微笑掠过他的眼里。斐垣把头栽进枕头里,一瞬间的窒息用了上来。
一秒,两秒……十秒,十一秒……
大脑因缺氧而变得慢了下来,但他急速跳动的心脏却无法停止狂烈的跳动,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他的脑海中翻腾着,比海浪更激烈,比猫玩过的线团更杂乱。
最终,他感觉到了窒息。
斐垣把脸从枕头中抬了起来,兴奋的余韵在脸上还未褪去,斐垣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叹息:“妈,你开心吗?”
“我很开心的呀。”
斐垣享受着折磨林语的痛快,但某个瞬间,他又希望自己马上失去知觉,把这一起都忘掉。
忘了常月笙,忘了斐程峰,忘了斐睿安,也忘了林语。
一切从零开始。
我既不是常月笙的儿子,也不是林语的儿子,更不要和斐程峰扯上任何的关系。
仅仅是个连下顿在哪里也不知道的流浪儿。
去桥洞,去垃圾箱,去哪里都好。
但清醒过后,他又觉得自己太愚蠢。
愚蠢得无可救药。
怎么能放过他们呢?!怎么可以放过他们一切从零开始呢?!
我的人生……被他们毁得干干净净!
我怎么能抛掉一切全部清零呢?!
我什么都没有了。
全部,都丢掉了……
“我什么也没有了。”斐垣看着那块破碎的奖牌喃喃地说道。连和你的约定,也早就不在了。在斐垣死之前,就已经没有了。
没有自己的人生、没有未来、没有期待……什么都没有。
你们必须用你们的痛苦来弥补我才可以!
十倍、百倍、千倍、万倍,我也无法换回自己的未来了。
到我这里来吧。
斐垣觉得,自己的恨和梦魇一样,无法逃脱,无法湮灭,只能在无尽的空虚和痛苦中挣扎着,挣扎着。
爱吗?爱过的吧,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期待我的渴求无法得到回应。
那我就不要了。
妈妈,看看我吧。
妈妈,去死吧。
这有什么不同呢?我爱你,但并不妨碍我想让你去死。
爱和恨交织在一起,他分不清对林语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然后,他决定,不管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都以折磨为终点。
我爱你,所以像看见你痛苦的模样。
我恨你,所以你痛苦的样子太能让我高兴了。
没有异议了,不再有分歧了。
林语,我找到同一种方式来表达爱你和恨你的心情了。
开心吗?
你要……开心呀!
因为,这样我才会开心呀!
虽然有七天的休息时间,还有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人生头等大事的高考,但斐垣过得并不忙碌。
高考这种事情,他一开始就不再准备去掺和了。
哪怕,曾经是那么重视。
但再重视,也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斐垣的成绩很好,从小到大的好。保送名额也是一开始就有了他的份。但在保送名额正式下来前,斐垣放弃了。
实验中学的保送名额有四个。学校领导再糊涂也不会拿这种事情糊弄。但不代表其中没有可以操作的空间。
斐垣是保送生里的顺位第一,也是最穷的那个。
他退出了,自然也就能再顺位进去一个。
第五名的家长给了五万块钱的“感谢费”,斐垣就顺势退了出来。
斐垣不是那么看中保送名额,保送听着名头虽然大,但他有实力有成绩,不保送靠着自己也能选学校。
少年意气,总是那么想当然,总是那么理所应当地认为事情会照着他的思路走下去。
退出了保送名单后,斐垣学得比之前还要努力,但所有的努力,都在高考前一天断送。
六月七日,高考这场战役正式敲响了钟声。
斐垣记得,自己私生子身份的事实给了他很大的打击,把自尊心看得比什么都要来得重要的斐垣当天闷头也跑了,他既不敢去向林语求证,也不敢让人知道,一个人在外做了几天的流浪汉,然后想起了高考这个人生大事。
对一个学生来说,高考有多重要,不言而喻,斐垣强行打起精神,联系了老师补了准考证,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去应对高考。
但在六月六日,高考的前一天,他的梦碎了。
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安安分分地帮人洗盘子换饭吃,结果就被小流氓拖走了。
被打了一顿绑起来扔在了小巷子里。他的伤大多只是皮外伤,既没有骨折也没有内脏破损,只是右手被扎了个对穿。
十八岁的斐垣绝望地在小巷子里呼救到嗓子沙哑,到了太阳高升,才有环卫工人发现了他。
连伤口都来不及包扎,他几乎是踉跄着跑进了考场,浑身血污,满身是尘土。
只是迟到了十分钟,问题不大。
只是受了点伤,问题不大。
毁掉一个人,不是将他一口气踢下神坛,而是将人推入困境的同时,再给留一些希望。
给了他绝望,还要再留一丝希望,然后再将最后一丝希望当着他的面掐掉。
斐垣挣扎,再挣扎,也不过是掉入深渊前最后的徒劳。
“斐垣……”那一场的监考老师,是斐垣初中的美术老师,她一边小心地和校医把刀子从他的手心里取出,一边给她包扎,她知道斐垣又多努力有多难,所以眼泪根本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