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垣……”过了好一会儿,季淙茗才呜咽地哭出声,他几乎是哭得喘不过气来,也顾不得有心上人在面前,捂着脸就嚎啕大哭了出来,像是想用眼泪把郁结于胸的痛苦发出来。
“……他、他在向我求救,他在向我求救,他那么疼,那么疼,一直在对我说,让我救救他,他不想死,可是、可是……”
血肉模糊的男人不知道挨过多少顿的打,身上脸上几乎每一块好地方,结了痂、又被打掉了痂,新伤和旧伤总是混在一起,有血又有肉,成了滋养细菌和蛆虫最好的温床。
他没有药、没有水、没有衣服、也没有希望,日复一日地被关在狭小的屋子里,身上被勒套上粗糙的麻绳,皮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他的身上。
很痛,很疼,很绝望。
那样的感情压得季淙茗几乎喘不过气。
季淙茗觉得,自己在做梦,又不像是在做梦。
他用力地揪着自己的胸口的衣服,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斐垣……我好疼……我好疼啊……”季淙茗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钝器敲打的痛楚似有若无地在他的身上反应着。
“每一个人都向你求救,你每一个人都能救得过来吗?”斐垣拿了纸巾粗暴地按在他的脸上,拉着脸,“不许哭了!再哭我就走了!”
“呼——呼——”季淙茗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咬住了口腔内侧的软肉,不敢再哭。
但眼泪一下是没那么容易停止的,被泪水洗刷得有些模糊扭曲的视线里,斐垣的脸凶巴巴地让他不知所措。
“斐垣……”他悄悄地抓住了斐垣的衣角,怕他真的走了。
“给你两分钟,把脸擦干,大男人哭成这样不丢脸吗?”
季淙茗老实地开始擦眼泪,只是格外大胆地抓住斐垣的衣角死死不放。
“斐垣,你别走。”季淙茗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声地恳求道。
“你是胆小鬼吗?看见了尸体就怕成这样?”
季淙茗想说自己并不是怕尸体,动了动嘴唇,他什么话也没吐出来。
“斐垣,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知道就好。”
季淙茗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斐垣你能不能安慰我一下?”大概是心情太低落,再坏一点也没关系,声音季淙茗几乎是破罐子破摔了。
“不能。”斐垣继续冷酷无情。
“……哦。”
季淙茗其实也知道,安慰这种东西是没有实际意义的。
但如果是斐垣的话……大概就不一样了。
过了好半天,季淙茗突然说:“斐垣,谢谢你。”
斐垣莫名其妙:“你又脑补了什么谢我什么?”
斐垣不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激,也不需要。
“因为斐垣你安慰了我啊!”季淙茗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有一个不太明显的梨涡。
对季淙茗来说,哪怕斐垣不在身边,想象着斐垣的样子,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更何况,斐垣说着讨厌他,但却没有离开他。
虽然嘴上不留情,但斐垣,还是那个斐垣。
“……”季淙茗的自说自话和自我攻略让斐垣自愧不如。
“真的!”季淙茗看斐垣一脸的不信任赶紧说,“虽然斐垣你现在喜欢板着脸吓人,脾气也变坏了好多,但你还是那么温柔,说着不管我,又一直陪着我。”
“斐垣你就是太好了!”季淙茗肯定地说道。
斐垣怀疑季淙茗有病。
“季淙茗,出去后你去挂个号吧。”
“啊?”季淙茗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马上移开了视线飞快地说,“斐垣你不用担心我的,我的身体超——棒的!”
“我让你挂脑科。”
季淙茗一噎,委屈巴巴地喊他:“斐垣……”
斐垣移开视线。
“但就是这样啊,只要等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对我来说本来就是一种安慰和鼓励了!
“……你是把我当成神了吗?”斐垣嘲笑。
“比神厉害一点点!”季淙茗用食指和大拇指比了很小一点点的动作,“斐垣我好喜欢你怎么办?”
“等你后悔了就知道了。”斐垣面无表情地说。
“才不会!”季淙茗被他的话气得脸有些红,“我才不会后悔!”
他的声音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地不允许斐垣有任何的质疑。
斐垣只是用那副风轻云淡甚至还带点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起身就走。
季淙茗握了握拳又松开,最后把自己摔到了床上,孩子气地嘟囔着:“本来嘛!干嘛这么不相信我!我又不会骗你!又没让你喜欢我!干嘛不信!”
斐垣的脚步一顿。
干嘛不信?
我为什么要相信?
别人的承诺,我什么要信?!
骗子!都是骗子!假的!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我连自己都不相信,为什么要信你?!
在季淙茗看不到的眼睛里,冷漠的神情几乎要将人冻成寒冰。
林助理和陆汾糖回来后难受了很久,这是他俩第二次见死人,而且还是死相这么凄惨的死人,一下子真的很难适应。
“呕——”虽然努力让自己不去回忆,但越是不想记起来,划过记忆的次数就越发的频繁。
“呜呜呜……我想回家……”林助理趴在地板上哭得泣不成声。
虽然听“前辈”们说起描述过猎杀场的残酷,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难以接受。
尤其大家既不出色又聪明,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常人,很容易就将对方的死亡联想到自己身上。
我也会那样死去吗?
我也会死得那么痛苦吗?
好可怕,好害怕。
“妹妹,来,喝点水吧。”徐姐等陆汾糖缓了缓神才上去给递了一瓶水。
“谢、谢谢……”因为长时间的干呕,陆汾糖的声音有些嘶哑。
徐姐给完了水就走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什么可怜不可怜怜惜不怜惜的。陆汾糖已经算好的了,有大佬罩着,听说第一个副本还是“无伤”过的。
一万积分的身体回复能有多重的伤?陆汾糖虽然说她的手都坏被啃秃了,但不也没死吗?!新手的夭折率永远是最高的,自己反应不行、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弄死了、老玩家推人当炮灰……各种各样的死法。
这年头谁活着容易了?等陆汾糖缓一缓,送瓶水已经是难得的同情和善良的,一瓶水还一积分的!
虽然说一积分能换一百块钱,但也没少有人真的去兑换。
除非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拿去安排家里人,不然没多少人舍得把积分换成钱的。
钱能挣还是挣得来得,大不了花钱买个保险让家里人至少有点保障,至于积分,那可真是拿钱都买不来。
“糖糖,没事吧?”季淙茗出来的时候看见陆汾糖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一副虚脱快死的样子吓了一跳。
“呜呜呜……季淙茗我不想死哇!”季淙茗没出现的时候,陆汾糖还能强自撑会儿,一见季淙茗,陆汾糖就不行了,扯着他的袖子就哭,“季淙茗我不想死,你骂我吧!从今天开始我偷懒你就往死里骂我呜呜呜……”
陆汾糖怕死了,真的怕死了!她才十八,人生最好的年纪还没到来,虽然也感春悲秋地中二过,压抑过想过不想活,但那都是情绪的一时低落。哪有人见识了真正的死亡后还能不怕的?
不过是个才成年的姑娘,死得虽然不是她,但陆汾糖真的要吓死了。
季淙茗大致听懂了,陆汾糖这是没有安全感了,他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拍了拍她只抽抽的背,安慰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会变得更厉害更厉害的。”
下一次,下一次再有人向他求救,他一定不会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了。
“你救我又什么用?!”陆汾糖哭得停不下来,“我还能靠你一辈子不成,呜,季淙茗我要吓死了!我比他还没用呢!那些布娃娃杀他那么简单,杀我肯定就能简单了!我还不想死呢!为了我妈我也不能死!我死了她说不准也跟着我死!不行不行!季淙茗你得帮我!从今天开始你要每天督促我,我要是再开小差再摸鱼你就打我!呜呜呜呜呜——”
陆汾糖哭得语无伦次。
“行行行,我一定盯着你,你别哭了……”季淙茗没安慰过人,只能顺着她的话来。
陆汾糖摸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什么形象都没了,又是哭又是嘶吼,不过哭完,压在心头的大石也松快了一些。
“谢谢啊……”眼睛哭肿了,理智回笼了,陆汾糖坐在地上小声地和季淙茗道了个谢。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这个时候玩家大部分还在一楼三楼刷积分呢。
不过人多陆汾糖也不管。她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干嘛?!
“我刚刚是不是看错了?斐垣好像从你房间里出来了。”陆汾糖情绪恢复得很快,马上就开始八卦起季淙茗和斐垣来了。
或者说,她必须要给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
“斐垣刚才可紧张你了,一路走进来都没人敢凑近他周围三米的,吓死人了!”陆汾糖想到他们回来时斐垣的脸色,心有余悸地大喘好几口气。
“看见那样的场面,斐垣会生气也是当然的啊。”季淙茗倒不觉得斐垣吓人是因为自己。
“才怪嘞,他看……都面无表情的,一听那些玩偶要针对你了他才生气的。季淙茗,你自信一点好不好?!脸蛋这么漂亮,身材也好,性格也世界一级棒,斐垣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你?”
“哪有用漂亮来形容男人的,陆汾糖你高考真的没问题吗?”
“呸呸呸,别说这么晦气的事情!我语文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好吧!”陆汾糖对着季淙茗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也是,把漂亮用你身上有点不恰当!”
季淙茗长相明显属于精致挂的,但一点也不阴柔,眼睛有神,开朗带笑,一派天真阳光的模样,个子一米七几听着有些矮,但也只是因为180和179的错觉罢了,起码是比陆汾糖高大半个头的。哪怕陆汾糖摘下滤镜,季淙茗的颜值也巨能打,比她们学校的校草那种故意把自己往阳光俊朗打扮得还帅还几倍!
不笑的时候像古代的翩翩公子,笑起来的时候宛如大天使下凡。
“陆汾糖,我有点难受。”过了一会儿,季淙茗突然说。
“……”陆汾糖也沉默了一下,“想吐就吐吧,我不笑话你。”
“我不是那种难受。”季淙茗组织了一下语言,“我觉得,自己又要被甩开了。”
“斐垣总是那么冷静,什么都不怕,总是那么地游刃有余,我也想像他那样,可是好难啊。我总是没办法追上他,只能远远地在后面缀着。万一什么时候,我再也追不上了怎么办?”
“你不会追不上的。你那么那么厉害呢!季淙茗,你能不能有点自信?!你这叫要被甩下了,那我不就是在起跑线上就摔了个大马哈爬不起来了吗?!你又不差,为什么总是不能给自己多一点自信呢?!”陆汾糖觉得季淙茗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谦虚。
谦虚得甚至让人觉得他面对斐垣时是自卑的。
陆汾糖没有办法理解。
“不是的。”季淙茗很认真地摇摇头,“你没发现吗?斐垣把我们甩下很远很远了。距离的远近光靠眼睛是把握不准的。这个时候,感觉会比视觉更灵敏。”
“我觉得,我快看不见斐垣了。”
陆汾糖一怔,下意识地就问:“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吗?”
季淙茗点头又摇头:“也不光是那个。”季淙茗一直一直一直地都在看着斐垣,所以他对斐垣很熟悉。
熟悉到,哪怕习惯微笑的弧度稍有变化他都能看出来。
他看得从来都比任何人要来得清楚。
斐垣变了。
他还是那个斐垣,但他也陌生了。
虽然现在天天能待在斐垣的身边,但季淙茗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了。
如果放着不管,总有有一天会变成银河两边那么远吧?
——那他,就再也无法看见斐垣了。
陆汾糖被他的形容逗笑了:“还银河!行吧行吧!那我就给你们当鹊桥!”
“又、又不一定和他在一起!”季淙茗的脸立刻就红了。
“那你喜欢他干嘛?!一边对他说着‘啊,斐垣我好喜欢你’,一边又是‘对不起,斐垣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是个好人’,季淙茗,你的行为不会太分裂吗?!”
“斐垣又不可能和我告白,你不要擅自帮我把拒绝的台词想好啊!”季淙茗脸上热得快冒烟了。
“不过也说真的,斐垣的境界却是和我们不一样。”陆汾糖想了想说,“起码我没见过像他那种光靠眼神就能把人冻死的。以前一直还觉得只有小说里才有这种人呢!”
季淙茗好半天没说话,吭吭哧哧地道:“斐垣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老说我老好人,其实斐垣才是真的老好人,不骗你,骗你又没好处拿!是真的!”
“我也不是觉得你骗我,而是你想啊,斐垣……那个、就那个样子,你怎么让我相信他以前是个羞涩善良见人就笑的性格啊?”
陆汾糖嘟囔着:“你说话,我信,但斐垣那身吓人的……什么来着?气质,不管了就冷气吧,你看着他那副把人都要冻死的冷气,说着话会有人信吗?”
季淙茗的滤镜虽然重,但还不到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地步:“……斐垣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拗不过来才变成这样的。”
陆汾糖拖着下巴想象了一下季淙茗说的“斐垣”和现在的斐垣,果断地说:“那得多惨才能扭曲成这样啊!挖眼断腿?也不像啊,我看斐垣也不像什么残疾的样子。总不能比这才惨吧?!”
季淙茗没说话,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汾糖代入了一下季淙茗,把俩人的气质一调换,眼泪差点出来,顿时就对斐垣心生怜爱了。
“唉,以后我得多关心关心斐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