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别生气,我马上就去。”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是,三两下将湿哒哒满是水的衣服扔下,甩了甩手就要跑。
“把衣服给我先晾上啊!你欠抽啊!”
竹生娘又退回来将衣服给拧了。
老太太被她又笨又懒的样子气死了,手举起来刚想打,肩膀便咔一声疼得厉害。想来是刚才地震时摔在地上磕到了。
气咻咻地伸脚在蹲在地上拧衣服的竹生娘背上踹了一脚,嘴里嘟囔着:“哎呦哎呦,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孙媳妇又是那副野性子,得好好教,好好教才是……”
竹生娘的眼里滑过一丝嘲讽,只是她低垂着脑袋,谁也看不见更看不清她眼里的杀意。
“啊,婶婶好!”季淙茗刚从外面回来,就看见竹生娘哼哧哼哧地在小河边拖着半米高的木桶用力向上提,因为太沉,她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
他的视线落在她提着的水桶上,上去一步接了过来:“是要浇水吗?”竹生家的菜园子隔得有点远,还没有水龙头,要一桶一桶地提水过去才行。
用软的橡胶水管倒也行,但麻烦受累得只是竹生娘,干嘛花这个冤枉钱?!
“谢谢啊……”竹生娘累得喘着气,捶着酸痛的背部努力想要把腰直起来,但她的背太驼了,看不出什么区别。
季淙茗替她将水提到菜园子里,竹生娘用着她含混小声的声音问:“你们来旅游,怎么不到处逛逛?”
“早上刚逛过,下午休息会儿,晚上养足精神,才能计划着把这里都玩一遍!”季淙茗半真半假地说道。
“哦哦,那你们抓紧时间玩吧。早些玩完,早些下山去。”
季淙茗帮她把水桶放下,随口问:“婶婶,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我早上逛了一圈,好像都只是山呀山的。”
“这里本就没什么好玩的,都是他们骗人的。”竹生娘弯着腰,皱皱巴巴的脸低着,干瘦的手握在木瓢的把手上,像两节枯枝搭在一起。
季淙茗察觉到竹生娘低落的情绪,便提着水桶跟在她的身边,方便她不用来回跑:“婶婶,你知道山神吗?”
竹生娘用着警惕的目光瞪着他:“你问这个干嘛?”
“早上,大家都在说山神,真的有山神吗?”季淙茗只是好奇地问,眼里带着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好奇心。
“别信这些,那和村里人掺和在一起。”竹生娘看着他,低低地警告道。
季淙茗正要再试探,老婆婆的中气十足的叫骂声就从那边传了过来:“浇个菜就要这么长时间,日子还过不过啦?!你又在那里和男人厮混个什么劲儿!贱不死你了是不是?!”
竹生娘的身体习惯性地抖了一下,马上回道:“这就好了!”说完,也不再和季淙茗闲聊,手臂抖一下,水洒一下。
“我来吧,我动作快。”季淙茗直接提起水桶就开始浇水。
竹生娘安静地站在那,看他都折腾完了才说:“你这样弄,菜会淹死的。”
季淙茗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是这样啊……不好意思啊……”他没干过农活,也不知道是不能这样做的。就想着快一点了。
“一次两次没关系的。”竹生娘又低低的说了一句,然后弯腰伸手去拿没了水但依然不轻的大塑料桶。这个水桶是用大个的油漆桶来充当的,本身重量就不是多轻,竹生娘年纪虽然比她婆婆小得多,但身体却比婆婆老得多。
她一弯腰一低头,盖在脖子上的布料就跟着往下折了一下,但是当她将头抬起来的时候,领口的布料就只是微微动了动,没有自动弹上来,露出了一截狰狞的皮肤。
季淙茗愣了愣。
竹生娘的外表看着很是恐怖,但还处于正常人的水准,只是背比别人更驼了点,皱纹比别人更多了点,因为表情凄苦,所以比别人看着更狰狞了点。
但脖子上刚才露出来的那一截奇怪的疤痕,却超出了正常人能达到的水准。不仅是有奇怪的疤痕,肉色如同肉虫一般凹凸不平的突起缠在她的脖子上,皮肤松垮不说,血管也像是被什么人抽出来绕在皮肤上的,青青紫紫的凹凸不平,像是掉了一圈肉似的。
竹生娘水桶回去了,她的心思一直在婆婆的骂声里,害怕自己又惹她不高兴,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衣领微微往下折了一点,不过她的动作如往常一样,起身时下意识地将脖子上的衣领按了按。
那边,老婆婆中气十足的声音依然在响着,骂完了竹生娘骂儿子,骂完了儿子骂孙子。就是指桑骂槐地骂给季淙茗听。
竹生娘不敢耽误,连忙跑过去了。
老婆婆嗓门很大,但季淙茗却半点没受影响似的,走到旁边从山上流下的小溪里洗了个手,想着竹生娘的话陷入了沉思。
白天是人,晚上是鬼。
白天的人,和晚上的鬼是有共同的记忆的吗?
季淙茗不太清楚,他见过的鬼太少了,方婷婷一家是案例,但数量太少,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方婷婷是厉鬼,也是副本oss,季淙茗进入过她的梦,但梦境太零碎,没有逻辑。找不到什么可以参考的价值。
方婷婷的家人就更别说了。
他们只是被方婷婷操控着满足她内心空虚的棋子。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扮演着她死前执念最深的日子。
这里呢?这里也是某个厉鬼重复度过的执念吗?
“斐垣,我觉得鬼好可悲。”
斐垣玩着消消乐,对着越来越自来熟越来越不客气的季淙茗说:“人也可悲。”
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愁善感得让斐垣有些无力。
“是哦,人和鬼,好像没有资格说谁去可怜谁的。”季淙茗想了想又问,“副本boss的线索,你有眉目了吗?”
斐垣只是说:“这个副本很奇怪。”
或者说,不愧是a级副本吗?
方婷婷的副本里,不知道是他们没进行探索还是地图本就小,他们的行动轨迹被限定在了一个范围,对空间和时间的感觉有时候都是模糊的。
但这个副本不同。
空间可以测量,时间也能对应。
最重要的是,斐垣找不到有格外浓郁的煞气。
“走吧。”斐垣起身,扯了扯衬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斐垣,你不冷吗?”季淙茗担忧的眼神在斐垣的身上掠过,“这里的气温蛮低的。”但斐垣只有身单薄的长袖衬衫和黑色长裤。
为了保持战斗的灵活,季淙茗都是里面一件贴身的长袖,外面还套一件比较厚的卫衣,有了卫衣,他还要再加上一件牛仔外套。季淙茗不胖,个子又高,听着是三件,但穿起来依然是瘦瘦的,感觉不到臃肿的样子。有风度又有温度。
但斐垣只那么一件,既不往风度上堆,也不往温度上走,反正季淙茗看着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卫衣、外套全部脱下来往他身上套。
——可惜他不敢。
“你话很多?”斐垣淡淡地看着他,“跟上。”说着便迈步走出去了。
季淙茗赶紧跟上:“马上,马上!”
“又要出去吗?”林邵恒看季淙茗一下进来一下出去,便以为事态发展严峻了起来,拧着眉有点担心。
陆汾糖和徐思羽却一把扯住了他:“别打扰他们!”
两人依旧是往没什么人去没有路的山上走。
季淙茗跟在斐垣身后,低着脑袋,抬眼看他一眼,抬眼再看他一眼,然后又是一眼。
斐垣并非没有发现,只是他什么也没说。
初冬的山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大概是靠南方的气候,虽然是冬天,但树枝上却不是满目的空旷,半绿半黄的叶子还有很多。
听不见鸟叫,也没有其他生命的气息,但风吹过树叶的动静也没有,就很让人奇怪了。
斐垣突然开口:“这个村子村民里没有人,都是鬼。”
扭曲交缠的煞气世界里,一个又一个的厉鬼因为某个规则被束缚在了人类的外壳里。
但那外壳,也是假的。
假的就是假的,成不了真。鬼就是鬼,成不了人。
但人却是可以成鬼的。
提起这个,季淙茗的表情也有些凝重:“发现了,而且我有个怀疑,那个所谓的山神,不会是真的‘神’吧?”
神啊鬼啊的,以前对他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东西,结果让人没想到的是,接触了鬼后,神的存在马上也要来了。
他们连鬼都还没摸清楚,真的能对付鬼吗?
季淙茗有些紧张地握紧剑柄。
厉害不厉害的另说,光是一个“神”给人的遐想就很不一样了。仙侠文化浓厚,修仙小说流行的现代孩子,哪个不接触点这方面的知识?
我都还不会御剑飞行呢,现在就对上神,会不会被吊起来打啊?
季淙茗脸上忧心忡忡的表情太明显了,斐垣一看就差不多能想到他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季淙茗。”斐垣停下脚步,正好的,他们走到了山:“要不你试试吧。”
“试……什么?”季淙茗有点懵。
“御剑飞行。”这里正好是一个类似悬崖的峭壁,跳下去就能直接触底,不会被树枝或是山坡妨碍。
“哈?!”斐垣面色如常,看不出有开玩笑的意思,但季淙茗却差点跳起来。
斐垣本来只打算逗他一下,但话出口后,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错。
“你带着剑对吧?那就御剑试试去。”
“斐垣,不可能的啊!我都还没筑基怎么可能会御剑啊!”饶是一直坚信“斐垣说的都是对的”的季淙茗也被斐垣这有些异想天开的“梦话”吓到了。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你不行呢?”斐垣黑沉沉地目光对上他的眼睛,“你不是说相信我的吗?”
“……”季淙茗只觉得一股力量涌上心头,脸上的温度也猛地往上窜了一窜,“嗯!”
总之,他信斐垣就好了。
大不了、大不了也就是摔断腿什么的!
“……”斐垣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季淙茗的脑子。
季淙茗一脸坚毅,大跨步地就往前走。
斐垣一把扯住了他卫衣的帽子。
季淙茗脾气软,但穿衣风格却很朋克,牛仔衣金属链都是普通搭配。也就是想着要给斐垣留下好印象,刻意收起了那些充满了只有艺术家才能欣赏的小配件。但衣服还是宽松的居多,那卫衣和牛仔外套宽宽大大地能塞进两个他,穿在身上的时候,因为他的大高个不明显,但斐垣这么一扯,差点把卫衣直接从他的身上整个脱下来。
季淙茗的身体向后仰着,半个肚子都露在了外面,季淙茗一脸茫然,像是还没弄清楚状况,斐垣却和那衣服烫手似的猛一下甩开了。
季淙茗失去了着力点,又处于茫然状态,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混乱间下意识地就抓住了身边的东西。
季淙茗的身体平衡性很好,也就那么一下,便站稳了。
“斐、斐垣……”但是他发现自己手里抓的是什么的时候,季淙茗窘迫得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己摔进地心的岩浆了!
斐垣幽幽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呜……”季淙茗恨不得原地爆炸,但内心又涌出了一股连他自己都难以克制的兴奋和激动。
斐垣伸手拍了拍他和脾气一样软乎的脸蛋,语气是他都没发现的温柔:“害怕吗?”
季淙茗下意识地紧抓着那片衣角,探着头往下面看去。季淙茗不恐高,但一想到自己要从这至少两千米的高度跳下,饶是傻大胆的季淙茗也忍不住有些瑟缩。
“斐垣,好高qaq……”
“死不了的。”斐垣掀着眼皮淡淡的看着他,语气里却有些嘲讽,“你刚才不还直接就往下冲吗?!”
季淙茗看着他,扯住他衣角的手慢慢地就松开了。黑色的星星光点在他的手里汇聚,不消片刻便化作了无风的模样。
“那、那我下去了。”季淙茗抱着剑,眼睛一闭就准备往下跳。
季淙茗不恐高,但是当他站在这足有上千米的山顶往下看去时,心脏也忍不住猛抽了两下。
人从这么高的地方上跳下去,百分之两百是一定会死的。
但斐垣说,想让他试试。
——那就一定没问题了。
斐垣不会骗他的!
斐垣从不骗他,斐垣也从不会骗他!
“你是傻子吗?”季淙茗听话得吓人,但斐垣的脸色却难看得出奇,苍白的手指扣着季淙茗的手腕,用力得几乎立刻要在上面留下痕迹,“叫你跳,没让你这样跳!你急着送死死在这里不如给鬼吃掉!”
斐垣的脸色苍白,虽然他一贯苍白,但季淙茗觉得他这会儿好像更苍白了一些。但又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反正你不会让我真的死掉的!”季淙茗的笑容里带着一股得意洋洋的肯定。
“等你死了就不怎么想了!”斐垣冷哼,然后把绳子扔给了他。
斐垣心里肯定系统不可能会让季淙茗出事,但必要的防护还是要做的。
季淙茗傻得可怜,他可不想这个小玩具在被他毁掉前,把自己蠢死了。
哪怕是废物,也要榨干最后一点的价值才是。
季淙茗惊讶地看了一眼斐垣,脸上本就灿烂的笑容更加止不住了。
八十万的绳子,不是他买不起,而是因为斐垣在意他,为他花积分,所以哪怕是八积分,季淙茗都会很高兴很高兴,高兴地想要上天。
“你笑起来一点都不好看。”斐垣嫌弃地说。
“……哦。”季淙茗委屈巴巴地耷拉了嘴角,但眼睛里洋溢着单纯的快乐却什么也消失不了。
“那、那我现在下去了?”季淙茗回头再次对着斐垣确定道。
可怜巴巴又满是倔强的表情看着很让人想要欺负,斐垣也顺着自己的心,伸手掐住了他脸上的肉。
斐垣的力气很大,山顶上的风也很大,季淙茗忍不住溢出了点眼泪,眼角一抹冰凉掠过,季淙茗一愣,还来不及反应,背后传来力道,下一秒失重的感觉便席卷而来。
呼啸的风声从他的耳边刮过,天地旋转了九十度,斐垣的身影也越来越小。
季淙茗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斐垣……
失重和下坠的恐慌扯着他,季淙茗没有朝下看,而是仅仅盯着那个似乎已经看不到了的身影。
我想……去他的身边,替他实现愿望,看着斐垣能再次露出和从前那样温柔又开心的笑容。
斐垣还会笑,但斐垣却不开心了。
一股温暖的暖意包围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快越来越危险的下落速度让他的大脑变得迟钝了起来。
悬崖边上偶尔才有的树枝擦过他的身体,衣服被刮出了破洞,却没穿破他的皮肤,身体并不痛。
世界再次开始旋转,季淙茗慢慢地落到了地上,浮在距离地面十多里面的地方。
季淙茗看着地面,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告诉他——
“无风。”他喊着那把两千多万一柄剑。
季淙茗松开手,裹着黑色剑鞘的剑乖巧地横在了他的脚下。斐垣的身体一松,便有种踩着实物的脚踏实地感落在了脚跟。
我想……到斐垣身边去。
一种,只要自己想,就可以做到的心情涌上了心头。
视野再次变换起来,不再是下落,不再是极速地睁不开眼睛看不清四周,而是实实在在的高速但周围的一起都清晰得不行。
“斐垣!我做到了!”斐垣惊愕的表情还未收回去,便被突然扑来的季淙茗撞得往后退了两步。
季淙茗的眼睛亮得吓人,尖尖的小虎牙露在外面可爱又耀眼。
斐垣不喜欢别人的触碰,更讨厌别人的拥抱,但大概是太过惊讶,什么情绪也来不及涌上来,他只是……
轻轻地拍了拍季淙茗的后背。
“斐垣!你看到了吗?!我真的做到了!”季淙茗开心得抱着斐垣又蹦又跳,跟抓娃娃得到了娃娃的小孩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