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只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蝴蝶安静地停在那里。
斐垣伸出手,轻触了一下那只蝴蝶,蝴蝶化作光点散去。
斐垣闭上眼睛,进入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世界。
没有声音、没有感觉、没有黑暗……什么也没有,只有自己的世界。
很安静,很寂寞。
斐垣问系统:“季淙茗目前的情况怎么样?”
系统犹豫了一下,然后如实回答:“季淙茗的意识正在溃散。没用的,斐垣,已经……”他说不下去了。
季淙茗的“死亡”,是他花了十年时间为自己规划的道路。一旦开始,谁也无法阻止。
斐垣只是冷静地在复述他的话:“你之前说,我的意识海,是季淙茗共享给我的,对吧?”
系统有些不太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是季淙茗共享给你的,但一分为二后,他是他,你是你。”
“你就没想过吗?我的意识海,现在是能收容煞气、怨气、妖气甚至连信仰之力和神力都能塞进去。”斐垣一副冷嘲热讽的模样,“我的一半是进入,季淙茗的一半是放出。虽然无法将天道和核心修复完整,但我和他,只要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循环了。对吧?”
系统愣了愣,然后乌溜溜的眼睛像是射出了彩虹。
但兴奋不过一秒,他又蔫吧了下来:“如果真想你想得这样,季淙茗不可能没发现。他那么喜欢你,如果还有一丝可能,他是绝对不会选择离开你的。一定是、一定是——”
斐垣烦躁地皱起眉:“我说可以就可以!废话不要多说,继续就带我去找他!”斐垣凶神恶煞的样子让系统又想哭了。
斐垣拿出了一条黑色的“小鱼”,这一半传送珠,不知道季淙茗是想留作纪念还是出于什么考量,并没有把他拿走。
因果线改变过,这东西成了斐垣暑假在路边摊买的小摆件。
“我对季淙茗说过,他只要敢丢,我就不会原谅他。他不会丢掉的,也舍不得丢。”斐垣提着他,目光冷冽阴森,“你说他的意识正在散去,那就是说,他的意识还未完全消失对吗?”
系统隐隐猜到了斐垣的意思,惊恐的瞪大了双眼:“不行的!那样你只会和季淙茗一起失去意识化为虚无!我答应过季淙茗要保护好你的!”
“那就,只能让你现在就去死了。”斐垣掐住了系统细细的脖子。
“别——”系统害怕得全身都在颤抖,“我会帮你的。”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季淙茗能够回来。但可能性太小了。
“请你一定要、一定要……”系统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他已经失去了季淙茗,不能再失去和他的约定了。
系统哭得太惨了,或许斐垣良心发现,斐垣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我会把季淙茗带回来的。”
斐垣又威胁道:“如果你敢在背地里做小动作,让我昏迷或是篡改我的记忆,我会让你在季淙茗之前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懂?”
系统缩着脖子点点头。
“我会送你去季淙茗的意识世界,但他的意识太庞大了,你进去就会迷失。我只能努力给你一条‘绳索’,能不能发挥作用,我也不知道。所以……”
“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死一般的寂静,比雪还要纯白的干净……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季淙茗身边一批又一批的蝴蝶开始死去,每天早上醒来,季淙茗都能发现床边散落着一大堆的蝴蝶尸体,似乎要将他淹没。
虽然每天要从蝴蝶的尸体堆中醒来,但季淙茗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虽然都是蝴蝶,但也不过只是一群“精灵”罢了。死掉了,只是回归这个世界。然后再通过某个契机,再次出现。
就像这么多年陪着他那样,死去了还会再出现。
即便不因为某种原因被消灭,也会死去。
就像他一样。
总有一天,我也会死去的吧。
季淙茗不喜欢去想象自己死去的场景,但因为太无聊了,哪怕自己不去想,死亡的忧思也会自己出现在脑海里。
然后寂寞很痛苦,但在未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之前,应该没有人希望自己死去的吧?
“斐垣,我喜欢你!要不要和我交往试试?!”
季淙茗就读的高中很厉害,面积也很大,三学年人数并不多算得上多的学生全部放出来都不一定把校园哪一块填满,但季淙茗的运气并不是很好,虽然人均面积极大,但在他只是找个地方发呆情况下,不小心听到了校园里必定会出现的纯情男女生告白桥段。
斐垣不爱说话,个性也属于比较阴沉的那一挂,但他并不讨人厌。长得帅,性格也意外的好,很会照顾人,很能看气氛,虽然不太爱说话,但人气一点也不低。他就像月光,不炽热不耀眼,但总是吸引着别人向他聚集。
这应该不是斐垣第一次被高边,他经历过很多这样的告白,所以拒绝起来十分迅速且不给留任何的念想。
迄今为止,光季淙茗知道的就很多,虽然谁也没能在斐垣身上成功过就是了。
季淙茗虽然对这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在看到那个男生告白的时候,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终于想明白了。
喜欢也好,讨厌也好,不管什么都好……
反正这些情感,是他不能够感受到的吧。
和“听”到的“看”到的那些东西一样,虽然知道,但却不明白,不了解,仅仅停留在“喜欢吗?喜欢”这样的层面。
既不会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心跳加速,也不会因为不在眼前就满脑子是他。
他的时间和感觉,已经被蝴蝶同化了。
再深刻的感情也在作为人时的漫长中变得微不足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难过。
看可悲的是,连“难过”这样的感情都不是真实存在的。
我果然是个怪物啊……
季淙茗和斐垣的三年高中生涯,以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同班同学”身份结束了。
季淙茗是个怪人,除了上课回答问题,他几乎不说话。
也没有人找他说话。
“超帅的!也超酷的!什么时候也能和我说说话就好了,一定会幸福得死过去吧!”
“但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季淙茗他是不是太过高傲了啊,跟他问好都无视的!”
“那是个性啦个性,帅哥总要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啊,而且就算是冷着脸不搭理人,也好帅气啊!”
“真是命好啊,天生就长着那样一张有优势的脸,不用努力也能轻易地比别人过得更加幸福。”
“今天也要努力和季淙茗搭上话呢!如果能交往的话就更好了,哪怕是一天我也愿意啊!”
“好羡慕啊,季淙茗那家伙,每天被那么多女孩子围着,超~~~~~幸福的!”
“如果也有女孩子来围着我就好了……”
每一天每一天,斐垣总是能在随便什么地方听见讨论季淙茗的声音,翻来覆去的无非是那些,痴迷脸的,想要和他交往的,羡慕嫉妒恨的,说酸话的……各种各样的都有。
“季淙茗那家伙,真的是一个怪胎啊!百分之一百纯正的!”
交朋友这种事情,对于徐渐昌说是一件不能更简单的事情了,他这种开朗自来熟的人,无论是和谁都能处上关系。
哪怕是斐垣也不例外。
但就是有这么一个人,打破了麦克“只要用心,只要死缠烂打,就一定会成功”的信念。
季淙茗,一个百分之两百纯正的怪胎!同班三年,两人竟然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上。
当然,是季淙茗当方面的什么也不说。
既不嫌他烦,也不“顺从”地开口打发他几句。
说他是哑巴吧?但上课老师让他回答问题又是可以听到他说话的,说他不是哑巴吧?正常人哪有好几天一点声响都没有的!徐渐昌重怀疑,如果不是被老师叫道回答问题的话,这个人大概会整整三年都一声不吭吧!
那双纯黑色眼睛里无神又认真地看了他三年,然后无视了他三年。
毕业典礼那天,徐渐昌真的认输了,无奈承认了季淙茗的怪胎属性。
和徐渐昌一样,斐垣也是季淙茗的同班同学。但和徐渐昌不同的是,斐垣三年来也没和季淙茗说过哪怕一句话。
徐渐昌是孜孜不倦地想要让季淙茗和他说话,但斐垣不同,他是典型的节能主义者,麻烦的东西从来也不会主动去招惹。
季淙茗对他来说,虽然不是个麻烦,但也没有必要招惹。
两个都不是自来熟的人,哪怕是课堂谈论或是一起安排在一起打扫卫生的时候都没有说过什么话。
但鬼使神差的,斐垣那天问徐渐昌:“你不觉得他很孤独吗?”
“哈?!”麦克跟见了鬼似的眼睛瞪得贼大,“那家伙怎么可能孤独啊,你的脑子是坏掉了吗?看看每天围着他的那些女孩子啊,只要他想,随便勾勾手,就有一大群女孩子上赶着跟他做朋友吧!”
那样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孤独呢?
是啊,他怎么会觉得季淙茗很孤独呢?
斐垣想,大概是那股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吧。
从一开始,季淙茗给斐垣的感觉就很虚幻,虚幻得好像并不存在。像蝴蝶那样,美丽但是脆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虚无地如同和他们不在一个次元,像虚影,还像幻觉。
但即便如此斐垣对季淙茗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斐垣不觉得自己是那个可以改变或者为他人付出什么的人,更不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个人,所以即便感觉到了季淙茗的孤独,也没有太多的想法。
毕竟,他连自己也拯救不了,更别说去拯救别人了。
而且,又不是中二病,说什么拯救之类的话,也太过雷人了!
不仅是斐垣不主动,季淙茗更是不理人,最亲近的时候也不过只是在别人说起他们班两个怪胎时一起出现的名字。
这样就可以了。
——但毕业典礼结束那一天,因为落了东西在教室,所以斐垣又折了回去。
“我啊,很高兴。”季淙茗笑着说,“因为,现在我一点也不寂寞了。”
温柔的人,温柔的话语……
真温暖啊……
“真是谢谢你们呢!让我能够遇见了大家。”
温柔的人,都是很恐怖的人。
但是……我却很喜欢。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想逃离,很喜欢。
斐垣一直说他是个笨蛋,连好赖话都听不懂。季淙茗也觉得自己是个笨蛋,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别人话里的感情,不管是嘲讽的也好,还是别扭的夸奖也好,他都不能很好的分辨。
但是那种温柔的心情,却不需要任何困难的分辨,很自然地,就走到他的心里来了。
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啊!
季淙茗这么想着,慢慢露出了笑容,明明是个怪物,却还是那么多人愿意用温柔来对待我,真是……太好了。
斐垣偷偷地往教室里面看,空空荡荡连课本垃圾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教室里,季淙茗一个人站在讲台上,一脸幸福地对空旷的教室鞠了个躬。
“……”
斐垣那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片空白。
季淙茗有一张九十分的脸,虽然不说话,虽然偏科,但他成绩好,脸好。脸好总是有优势的,在女生里,季淙茗的名气不小。
只是碍于他的冷淡,很多女生哪怕是想上去和他说话,也碍于羞涩和矜持退步了。
万一被无视,好尴尬的。
所以季淙茗并不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
斐垣没有问过他以后要做什么,不过下意识地觉得,这样的人,也只有相对单纯的学术科研领域或是靠脸吃饭靠资本运作的明星适合他了吧。
但斐垣怎么也没想到,大学毕业后再相见,会和他分到了一个辖区。
斐垣一愣,年少时那莫名的心悸和空白又涌上了大脑。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季淙茗。”
季淙茗像是呆愣了很久,才伸出了手:“你好。”
那是……斐垣听到季淙茗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季淙茗的声音很清澈,四年过去,岁月似乎没再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似乎还是当年那个俊朗缥缈的少年。
斐垣有些愣神地伸出了手,任何握住了那只温热的手。
人能接受的声音是有限的,季淙茗并不是不能听到声音,而是他听到的声音太多太吵了,风的声音、人的声音、车流的声音,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好吵……
好吵……
好吵……
好痛苦……
然后某一天,季淙茗耳朵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重回一片寂静。
好安静……
好寂寞……
没有人能理解他,没有人会理解他……
果然啊……像他这样的人,就该一辈子在孤独中绝望地死去。
季淙茗和其他人说的一样,他是一个怪胎。
明明没有瞎,却看不到东西。
明明没有聋,却听不见声音。
很奇怪吧?
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的世界里,单纯地只能容纳下他和他的蝴蝶。
蝴蝶会将外界的一切告诉他,这里是房子,这里是黑板,黑板上写着什么样的字,这里是桌子,这里是凳子,这里站着什么人,在说什么话。
很奇妙的感觉,所以听不见也看不见,但是他既不瞎也不聋,因为和他的世界一样沉默虚无的蝴蝶会告诉他这个世界的一切。
好安静……
但是并不害怕了。
因为,再怎么害怕,也不会有人来救他的,没有人的。
所以也无所谓害怕还是其他。
在孤独中死去,在寂寞中消失,最后和虚无融为一体,这大概就是他诞生的意义吧?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意义有什么用处。
季淙茗不喜欢开口说话,因为,说话是一件对他而言很可悲的事情。
空空荡荡的世界里回荡着只属于他的声音,安静的、寂静的世界里,他的声音清晰得不断传来回音。
也只有他的声音了。
虽然打破了寂静,但是这样……
更寂寞了,而且还很悲伤。
每一次的回音,都在一遍又一遍地让他确认着,他只有自己一人。
只有自己……一人。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季淙茗。”——那是,季淙茗听到的声音。
季淙茗愣了很久,很久。
“咚——”
“咚——”
“咚——”
好美丽的声音……
很温暖的声音……
有种,让人想要哭泣的冲动。
冰凉的泪水滴落在指尖,季淙茗迟钝地想要去将斐垣的每一处细细看清楚,但是——
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只能在这样的世界里死去吗?
这是我的命运吧?
大概……
但是——
那种温暖的声音,那种除他之外的声音,还想更多更多地,再听一次,哪怕只是一次都好的。
这一次,他一定会认真地将每一个小细节记住的。
季淙茗想要开口祈求上天,再多给一秒,再多给一秒就好。但无论内心得愿望多么强烈,巨大的渴求之下,纯白色的世界开始崩塌,从斐垣的眼睛开始,整个世界开始变得朦胧了起来。
我的眼睛……
这是……外面的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