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凡的人生被割裂成三个阶段。
八岁以前,他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天才。
八岁以后,他泯然众人。
从第一次期末考试他没拿到第一名起,神童的光环便出现了裂缝。
当王爸爸王妈妈再炫耀自己聪明的儿子时,邻居同行只要回一句“听说你们家王不凡连第一名都没考到。”
就能让王不凡父母觉得颜面尽失,转头回去便要打骂训斥“不争气”的儿子几句。
其实每个班几十个小孩,第一也只有那么一个,王不凡成绩并不差,哪怕他语文一时间没有跟上去,他数学永远能考满分。
可他的父母在乎的不是他数学怎么样,他们就想着,人家三岁孩子还不认识字,你三岁都能算过计算器了,为什么长了五年,你还倒退了,你怎么连人家普通小孩都考不过。
王爸爸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信奉者,王妈妈混迹菜市场,扯皮撒泼一把好手,这样的父母,在面对孩子成绩“不理想”的情况时,唯一的手段就是,打。
考不到第一,打。
让他给亲戚表演心算不愿意,打。
不肯参加演讲比赛,打。
很长一段时间,王不凡经常忍着伤痛的去上课,王爸爸王妈妈好歹还记得哪些地方不能打,他们惩罚王不凡的方式,多是扒了裤子抽屁股,疼,还不会把人打坏。
王不凡屁股肿得老高,连凳子都坐不下去。
他的小学语文老师是个很年轻的新人,入职第一年就带他们,冲劲十足。
发现发生在王不凡身上的暴行后,这位老师热血上头,直接带着王不凡找上了王家的鱼摊子,指责王不凡父母不该这样对待他,这是虐待。
她的心是好的,也确实想帮助王不凡,但她选错了方法。
王爸爸王妈妈都是极度爱面子又不要脸面的人,这并不矛盾,他们虚荣,但某些时候又会撕下脸皮暴露自己无知浅薄的一面。
当着一众同行和客人的面,被一个刚出学校门的黄毛丫头指着鼻子骂,王爸爸觉得丢了大脸,下不来台。
他一张粗黑面孔涨得黑红,鼻孔里喘着粗气,一巴掌把年轻的女老师推了个趔趄。
“老子教育自家孩子,关你个x事。”王爸爸破口大骂,满嘴脏话。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也为了发泄怒气,他一把扯过王不凡,当着众多围观人的面扒了裤子抽他。
王不凡从来不敢大声哭,他已经快十岁了,懂事了,自尊心觉醒,懂得了羞耻。
可是大庭广众下,他被亲生父亲扒了裤子打,屁股上的疼抵不上他心里的难受,他一阵阵恶心,发出难忍的干呕声。
王爸爸误会了:“你他么还嫌弃老子,老子就是个卖鱼的,你不争气,以后只能跟着老子继续卖鱼。”
他两眼赤红,顺手从池子里捞了一尾活鱼,往王不凡嘴巴里塞:“老子让你告状,在家连个屁都不放,原来都留着在外头告你老子,老子让你说!”
刚捞出来的活鱼,劲头很大,被王爸爸这个鱼贩子钳制住鱼身,尾巴却还活力十足,来回弹跳着甩在王不凡脸上,发出清脆的打脸声。
“从那以后,我最讨厌吃鱼了,特别是鱼尾巴。”王不凡微微笑着,眼里却仿佛有晶莹的水光。
他周身鬼气缭绕,连白净清秀的脸上都是一层黑气,阮北这次却一点儿都没害怕。
阮北大口呼吸,他觉得有点儿喘不上气,他知道能将王不凡逼到自杀的定然不是一般的痛苦,可没想到是这般让人难以忍受的经历。
他光听一听,都能想象得到那个孩子有多难过绝望,可在那之后,王不凡又忍耐了近十年。
“后来我的老师报了警,警察来了。”
王不凡说:“小时候,我曾经想过长大了要当警察,因为警察叔叔无所不能,可当他们也不能阻止我爸爸,我就再也没想过这个愿望了。”
警察来了,王爸爸梗着脖子说:“这是我儿子,他成绩不好我教育他,有错吗?”
在这个国家,父母打孩子,没错。
除非是将孩子打死了打残了,人民舆论才会谴责唾骂他们。
王爸爸既没有将王不凡打死,也没有打残,甚至他只打他屁股,比其他那些父母,已经“很有分寸”了。
至于那些羞辱虐待行为,那算什么呢?小孩子哪有什么脸面,瞎讲究。
警察只能以劝导为主,可警察一走,王爸爸一盆腥气十足的洗鱼血水泼出去,把带王不凡过来的老师骂走了。
年轻的女老师是哭着走的,漂亮的花裙子上沾满了鱼血鱼鳞,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管王不凡的事了。
王不凡开始厌学,他看不进去书,明明书本上每个字他都认识,但他就是学不进去。
尤其是他曾经最喜欢的数学,写算式的时候,他会闻到一股股鱼腥味,头晕恶心。
他觉得他可能病了,脑子坏掉了。
可他并不觉得难过,甚至暗自窃喜,他不再是什么神童,也不是天才,他最羡慕的是隔壁邻居家的孩子,一直不及格,考一次八十分他妈妈都高兴地杀鸡炖鱼。
王不凡一直很羡慕隔壁家的孩子,他觉得那家的爸爸妈妈太好了,他甚至鼓足了勇气去跟那家的孩子打招呼,想跟他做朋友。
那个男孩性格很开朗,朋友一大堆,不多王不凡这一个,王不凡为了讨好他,替他写作业背书包,这才拥有了自己第一个朋友。
不过这段友谊并不持久,王爸爸王妈妈发现后,王妈妈站在自己大门口,扯着嗓门大声道:“别一天到晚跟些不三不四的孩子一起玩,老话说得好,跟着好的学好的,跟着坏的学坏的,你要是敢给老娘考不及格,还烧鸡,老娘把你给烤了!”
对门邻居把门摔得震天响,从那以后那一家子见到王不凡,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笑眯眯打招呼。
那是王不凡记忆里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后来他再没主动跟谁交往过。
他沉闷无趣,不会打球,运动项目不好,就连成绩都越来越不起眼,老师不关注他,同学不喜欢他。
他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没人跟他说话,父母只会训斥命令,不需要他的回复,他差点儿连怎么开口说话都忘了。
他成绩变差,父母一味指责打骂,王不凡结结巴巴解释了一句,迎来更激烈的打骂。
他父母不愿意去探究孩子的心理变化,他们认为,王不凡所说的一切都是借口,他就是不愿意学,故意找事。
被打的多了,反而麻木了。
那时候王不凡觉得,那天在鱼摊前被当着众人扒了裤子,是他人生中最羞辱最难堪的一天,所以后来再打他,他也不会觉得有那天那样疼那样难受。
所以不管父母怎么打他骂他,他成绩都追不上去,甚至越来越差。
后来他们开始感到厌烦,觉得这孩子没用了,以后不会再有出息,没什么指望。
大号练废了怎么办?开小号。
王不凡初二那年,父母又生了个小儿子,小儿子天真活泼,聪明伶俐,不到一岁就会喊“爸妈”,比笨嘴拙舌的大儿子不知道强哪去了。
一心扑在小儿子身上,王不凡身上压力骤减,虽然经常被指使给弟弟冲奶粉洗尿布,但王不凡依旧能感觉到微弱的欢喜。
或许是因为心理压力减轻,王不凡的心病稍微好了一点儿,磕磕绊绊在初三最后一年发了下力,擦线考上了锦城一中。
锦城一中是老牌子的省重点,名气很高,王不凡能考上,又给父母挣回了脸面。
于是他们集中在小儿子身上的注意力又放了一点到久未关注的大儿子身上,王爸爸还是老一套,张嘴就来:“开学分班考你给老子好好考,敢丢老子人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不说还好,一说王不凡又废了。
“我考了全年级倒数第一。”王不凡还笑得出来,甚至很冷静地分析道:“我当时,可能是潜意识就不想考好吧,打我也没关系,不想让他因为我再有什么脸面。”
阮北沉默无言,他喉咙里像塞了块大石头,不知该说什么,也无话可说。
他有两对父母,养父母特别好,是好人,也是很好的父母,他们很用心的教导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心存善念,正直乐观。
阮北自问他和姐姐都被教育得还算成功,但也正因为养父母太好了,所以前世被接回陆家,被亲生父母冷漠以待,偏心误解后,觉得难以忍受,下意识在心里竖起高墙,排斥他们。
可陆明海和冯知慧好歹还披了一层所谓上流人的皮子,他们对阮北的打击,更多是精神上的,陆明海会惩罚他关他黑屋子不许吃饭扣零花钱,冯知慧嫌弃鄙夷他“上不了台面”的家教,但他们都没对阮北动过手。
阮北的三观早已经塑造完整,他们的这些作法确实会让他难受,但无法摧毁他。
前世真正让阮北差点一蹶不振的,是养父母一死一伤。
他背着陆家的债务,还要忍受他们的防备打压。
担心下落不明的竹马,妈妈躺在病床上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一切都看不到希望,他累得想一觉睡过去再不醒来。
但王不凡的不幸又是另一种。
他的父母粗俗不堪,毫不犹豫地在幼小孩童身上施加暴力,从□□到精神,本该作为保护者存在的父母,成了摧残王不凡的凶手。
“当然,我回去又被打了一顿,可那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早就习惯了。”王不凡说。
而且他长大了,好像也比小时候更能忍耐疼痛。
他在高一当了一年吊车尾,高二分班了,王不凡犹豫良久,在理科和文科间徘徊。
他想学文,可心底好像还是有一丝丝不甘,但他又不愿意学理,好像选择了理科,就是向他粗暴的父亲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