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他偏又有着无比敏锐的洞察力、有着讷于言辞的性格,这种犀利与迟钝的杂糅让他显得过于柔软。他未必是温柔的人,可言语的笨拙下意识让人忽略他的锋芒,于是只剩下了温柔。
我试探着给他寄信,懊丧不已向他吐露着似真似假的心声,“我如此懦弱,以至于只能佯装侏儒,听不见耳边乍响的丧钟之鸣、听不见痛苦的低吟,以虚假的欢笑延续我所剩无几的余生。”
他的回信来得如此之快,像一根羽毛飘飘悠悠落在我的书桌上。
【甘道夫说:“懦弱的霍比特人比尔博是这一带地区最好的职业飞贼。”于是他就真的从咕噜手上取走了戒指、打败了暗精灵,成了最勇敢的飞贼。或许所有的霍比特人都只是欠缺那么一点点认同与鼓励罢了。】
我接着向我的“甘道夫”发问,“倘若我坚持不下呢?比尔博在没有魔戒之前差点被哥布林给活活烤了——他太小了。”
【横滨是片无比广阔的土地、在横滨之外还有东京、东京之外还有整个世界……早晚有一天,你会碰到属于你的甘道夫。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发自内心地求救,甘道夫总会救你。】
但甘道夫也会有生气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的底线是什么,也无时不担心这样的时刻到来——尤其是在我知道他居然是芥川龙之介后。
我曾在朝雾的便利店里看到一本有趣的漫画,芥川龙之介在其中出镜了寥寥几面。
芥川龙之介,我命中注定的弟子、让我束手无策的弟子。他和我一同迷茫而孤独,却不如我这么狡猾、会伪装出一张面具掩饰自我,他像把不懂得藏锋的长刀,一出鞘便已无法回头。可过于执拗的代价只能是刀毁人亡。
可他又不懂得折服,永远骄傲是属于强者的自矜和资格。他既不想改变,我便只好给予他最严苛的言辞、最不近人情的训练。实不相瞒,这点我最为擅长。
或许我擅长的有些过头了——在瞥到文艺赏万众瞩目的他后。
谁能想到,令人操心的弟子和令人憧憬的弟子居然是一个人?
要说后悔自然不必多提,这种时候倒庆幸起自己一分为二的灵魂了。游走人世的我总在出些馊主意,这也就罢了,以往自傲于冷静无比的批评家居然也昏了头。
我想得他的认可,于是渴望得到以他命名的奖项。因为惶恐太宰治的名号履历不佳,于是我们一致选择了欺骗。
干好事虽得不到好的回报,做了错事却常常被发现。人世间所有令人不满意的不公道大抵皆源于此。
至少对我是这样的。
我的不坦诚被发现了,以非常戏剧化的方式。然后甘道夫终于失望,说是终于,或许是因为我知道甘道夫在此之前一定有过许多次的失望以他的性格,这些失望不积累到一定程度是不会说出那样冷酷的话的。
“津岛修治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参选芥川赏了。”
比起后悔,更令我忐忑不安的是某种猜测:我的甘道夫如此敏锐,早就察觉到我的欺骗……既然如此,他又是抱着何种心态和我交往至今?
我不敢想下去了。我鬼是个敏锐无比的人,他自是不会像那些被我蒙在鼓中逗得哈哈大笑的人,那么便只剩下一个猜测。
他把我当真正的小丑一般看待。
即使理智告诉我,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我还是止不住恐慌和怨怼——他轻而易举将我送上云端,又反手一柄长刀,将我重新打落凡尘。
我不想再重复以往,满身都是泥巴,虚伪地笑着,倘若没了那一点暗光,不如沉入寒潭,全然不闻外事。
我这样想,也这样打算。
可我这个人啊,或许生来便为神明所厌弃,我所想要的尽皆化为灰烬。
我连渴盼已久的死亡也得不到。织田作匆匆赶来,面带担忧,问我如何如何。
我抱着打发完织田作再行了结的打算,却被那点古怪的仪式感耽搁了计划。在死气沉沉的医院自杀既不朝气也不蓬勃。
但很快我就感谢起自己这点臭毛病了。
原来他早就视我独一无二了。
他生气不是因为我曾对他如何如何,是我明明已经和他立下决心,决心效仿他、如同梅勒斯一般永远奔向光明与爱。
可心里却依旧惶恐不已,于是欺骗、于是隐瞒,于是自怯。
坦诚一切后,他又成了对我满寄厚望的甘道夫。
更重要的是,我应当自重自爱。坚信高贵的禀赋就此沉眠于我的灵魂,我的责任与义务是就此唤醒它——这是上天赋予我的伟大宏愿,我不应为此在梦中悲泣。
哪怕只是长达几十余页的废稿和无病□□也罢。
小丑不是魔术师,不能凭空变出漂亮的花朵。但他可以凭借自己的“把戏”赢得观众的赞赏和认可,不乏有阔绰的看客乐意为他扔下那么一枝玫瑰。
于是这昔日的小丑,就偷偷蜕变成幻梦般的魔术师,小心翼翼地把这枝从荆棘丛中的金色玫瑰捧到老师面前。
然后和我的甘道夫一起,朝气又蓬勃地活下去。】
太宰放下笔,微微一笑,他已经想好人间失格应当如何写下去了。不妨先作一篇《小丑之花》作为调剂。
就在这时候,书房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太宰回头一看,他的甘道夫正朝着他走来。
这让太宰下意识藏起了方才还令他满意不已的东西,现在还不是让老师看的时候。
不、这些羞耻的东西,老师还是永远不要看了吧。
“……怎么了?”芥川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纠结于另一件事,“太宰,我听不到罗生门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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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贫民窟。
没有如龙之介书中所说的“像巧克力融化般的街道”、“像童话镇一样五彩斑斓的房子”。
只有灰漆漆的垃圾和稻草。
一个黑发小孩子躺在废弃的、沾染着血的稻草上。
芥川敏锐地认出了那个孩子——那是他的过去,年幼的芥川龙之介。
我将引导这孩子走向成熟。
他这样想,带着年长者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