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嘉帝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又是什么人?唉,上,上殿来吧!”
冉之祺冲着殿外高喊一声:“带上来!”
很快,两个上林卫军士左右架着一个满身伤痕的人,将他快步拖到了皇帝的御座下,并随手将那人扔在了地下。
咸嘉帝看着地上那一摊烂肉,皱着眉头问道:“这,这,这什么啊?”
冉之祺开口喝道:“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拉起来!”
于是,那两个军士又从地上把那人架了起来,其中一个军士还伸手揪起他那散落的头发,把他的脸亮在了皇帝的视线里。
咸嘉帝仔细看了一阵说道:“眼熟啊!朕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冉之祺说道:“皇上英明,此人正是当初上殿通报军情的尚兵局小吏!”
“啊?!”众臣同时发出了惊叹!
冉之祺接着说道:“此人在太陵城中有个相好的,其他人都逃了,只有他没走。昨天巡防营查抄南川会时,这厮内心惶恐,外逃时被巡防营起获!”
咸嘉帝想了想也点着头说道:“嗯,应该是他,是他!”
冉之祺接着对那人说道:“说吧,把实情说出来,免得全家跟着受罪!”
于是,那人带着哭腔说道:“小人是尚兵局文书小吏,朝廷派兵北伐后,袁大人便时常拖延军需发往前线的时辰,因为,这些都是小人经办的事,所以,小人便询问袁大人这么做的缘由,一开始袁大人便给了小人五千两银子,说是照他说得办就是了,其他的不让小人多嘴,后来,他又让小人压下前线发回来的战报,再把假的军情向朝廷呈报。袁大人说,事成之后再给小人一万银子,让小的逃回老家!可小人害怕,这北伐的主帅可是南川会的少东家,小人迟早都得死在南川会手上。可是,袁大人说,他是尚兵局的副使,皇上身边的人。定远侯的命都捏在他的手里,南川会不敢找后帐!这些钱,也是他找南川会要来的!小人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为之啊!”
“皇上!”周光宸马上跟进说道:“这样看来,这谎报军情一案,真相已经大白,正是袁副使嫉贤妒能,妄想把控朝廷军力,而胁迫南川会有意为之,还请皇上明察!”
“是啊,皇上!”黄功杰进言道:“袁思孝依仗皇上的信任,在外恣意妄为!眼下,就连南川会都忌惮其遮天的权势,被迫与其共谋,导致王师战败北境,中原之役功亏一篑!是可忍孰不可忍啊皇上!”
接着,百官们群起而攻之“皇上,所谓大奸似忠啊!”“皇上,此时务必当机立断!”“皇上,可是宽恕了如此败类,如何能对得起血洒北境的将士们啊!”…….
咸嘉帝此刻已经扛不住群臣们潮水般的冲击,他默然的靠着御座的椅背,低着头摆出一副深陷挣扎的样子,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那么多正慷慨陈词的臣属们。
然而,这场百官们谋划好的逼宫行动,并不会草草收场。只听得朝堂上突然一个声嘶力竭的呼喊:“皇上啊!”瞬时震得这殿内上下,人人瞠目结舌,茫然不语!素清定睛一看,那声音正是已藏身人群的吴昌茂的高喝。
接着,吴昌茂开口说道:“小人,今日堂上状告上官,已是不义,可是,小人食的是朝廷的俸禄,做不得那些背离朝廷的事!这才横下心,上堂告状!不论皇上圣意如何,今日之后,小人都无颜立于天地之间!”说完,他突然就从袖口中掏出一支葫芦形的小小瓷瓶,打开封口后仰头一饮而尽了!就在大家还愣着神不知所措时,吴昌茂却跪在地上放声大笑了起来。片刻之间,一股鲜血便从吴昌茂的口中猛然喷出,飞溅得青砖上、玉阶上、梁柱上到处都是!而后,又一声撕破喉咙的惨叫声,冲天而起后,他的额头便重重地砸在了朝堂上明亮如玉的青砖上!
可能,第一个从错愕中醒悟过来的是汪正明,他快步冲到台下,看了一眼吴昌茂,接着冲着四周大喊道:“太医,快叫太医!”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就在大家的目光还都聚集在吴昌茂身上时,同在人群角落里的那个尚兵局的小吏,也突然大喊了一声:“小人罪该万死!”接着,他拼尽全力起身扑向了身后的上林卫军士,张口冲着军士的脖子咬去,上林卫军士猝不及防,他本能的抽出刀来阻挡,谁想,那小吏根本不避,直直把身子挂在了长刀上!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的玄素清,心里突然跳出两个字“灭口”!而且,此时一股冷汗从素清的脊背上泛起,引得那沁入肌骨的寒气,从头到脚逼得素清不住的打着冷颤。眼前,群臣们对于袁思孝的攻击近乎疯狂,甚至还搭上了两条人命!终于,在这血红色的朝堂上,素清已经隐约看到了,藏在太陵城背后的那一张狰狞的面孔,还有那用无数性命交织在一起的巨大阴谋。也正在这一刻,素清在心里笃定了那个从未谋面,却如影随形的怀明太子,并不只是活在传说里,此刻,他一定站在这世间的某一个角落里,正看着这血溅朝堂的一幕。而由他编织的阴谋,也在素清的眼里逐渐清晰了起来。
原来,自从素清领兵西征湘、鄂时,那暗影里的黑手便已操弄起了这太陵里的一切,先是那廖晋趁着湘、鄂战事焦灼之时,在朝堂上搬弄起是非,弹劾素清有拥兵自立的心思,而百官尽皆沉默,竟也无一声援,甚至推波助澜。引得皇帝心生猜忌,大军得胜还朝却不得返京。如此,一来本可为朝廷劲旅的湘、鄂大军,必定寒心失落,与朝廷离心离德,二来,也可让神机妙算的玄素清自此淡出朝野,这必是怀明太子出手扫去咸嘉帝势力的第一步!
其二,鼓动南川会大闹太陵城,廖晋寻机领兵作乱,而后再被朝廷镇压!如此,则拱卫太陵城的总兵中,兵力最强的安西总兵廖晋随之落马!这是第二步。
其三,趁着王师北伐之时,在南朝假传北境战败之讯息,逼反了寿王和穆王盛、许名生他们,最终利欲熏心的寿王在城外死于非命!而穆王盛、许名生、马枝起、廖晋等则皆亡命于鬼头刀下!如此,寿王与四镇全部灰飞烟灭!这是第三步。
要知道,四镇总兵虽然皆非忠义之士,可是,他们毕竟是拱卫太陵城的坚实力量,若是有人明目张胆的要把皇帝拉下马来,那么,恐怕他们也不会放过这护驾勤王的功勋!所以,这几个总兵以及他们手下的几十万人马,无论如何都是篡权夺位道路上绕不开的巨大绊脚石,而除掉他们的最好办法,当然就是引得他们走上造反的自我毁灭之路了。
如今,又借着彻查谎报军情一案,再把矛头对准了袁思孝。要知道,目下,咸嘉帝的身前,也只剩下手里握着太陵城的防卫,忠心侍主的袁思孝了,要是再扳倒了他,那么皇帝的身前便是一马平川,再无阻碍了!而且,借着连南川会也难逃干系的谎报军情案,素清这个定远侯,也很快会赋闲在家!若果真如此,咸嘉帝的左右,就只有个汪正明了。那个怀明太子只要适时现身,便可重登大宝君临天下了!
素清想到这,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庆幸,好在当初慧宣法师出手,让百姓出城迎回了素清他们,这才保住了朝廷的这一支劲旅!当初自己还质疑师父的行事为何有些鲁莽,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浅薄了,慧宣法师一定是看到了这背后的隐忧,处置不当便会有天崩地裂的危险,这才果断出手!
素清也暗暗佩服这怀明太子的高超手段,即使被人看穿了一切诡计,却仍然让人无计可施。南朝最高权力的更迭仿佛已是水到渠成了。沉默中的素清仍然沉默着,他冷眼看着同僚们还是那样群情激奋,不依不饶的攻击着袁思孝!但素清料得,咸嘉帝无论如何不会立即罢免袁思孝,因为那是他和他的皇权最后的屏障,至少今天,袁思孝还是安全的。因此,素清还在静静得等待着,看看这波诡云谲的谋划,到底会生出怎样面目的妖魔鬼怪来!
直到那两具尸体从殿上被拖了出去,咸嘉帝这才被血腥味呛得回过神来,然而,此刻撞进他眼帘的,还是大臣们无休止的激昂情绪,和面如死灰缩在角落里的袁思孝,一股子强烈的孤独感冲上了皇帝的心头,他的脑子乱极了,群臣这是有理有据的诬陷,竟让人无法反驳。对于袁思孝的忠心,咸嘉帝可以打包票。可是,看着朝堂上的铁证如山,以及为此逝去的两条性命,咸嘉帝又不免怀疑,这几年在南方的纸醉金迷之中,袁思孝是否也已经沉沦在这香袖蚀骨的温柔乡里了。皇帝拼命的让自己在大臣们无休止的谏言中平静下来,他咬牙憋红了双眼,无论如何袁思孝都是为数不多的自己人了,于是,皇帝下了决心,一定要死死保住袁思孝。
咸嘉帝突然站起身来,大喝着打断了堂下的喧嚣:“好了!朕累了!退朝!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已经全都涌到玉阶下的百官们,先是一脸的错愕,接着大家又齐声唤了句:“皇上!”
咸嘉帝的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上,他的牙关几乎已经咬出了血来,好容易才开口说道:“好了,好了,朕必定给你们一个答复就是!”接着,抬腿就要扔下群臣离开大殿,可是转过脸来的一瞬间,他的目光正撞到了袁思孝的脸上。
袁思孝满含着泪花,像个委屈的孩子般轻声唤了声:“皇上!”
咸嘉帝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恶狠狠地扔下一个字“滚!”便甩开衣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跟在皇帝身后的汪正明也看了眼袁思孝,摇了摇头,叹着气走了。
朝臣们这才三三两两的退朝而去,只留下袁思孝孤零零的站在大殿上!如一尊泥塑般呆立不动,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