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修传来捷报的时候,何芊蔚一点也不意外。
那时她甚至已经在书房中好一通翻找,把先前攒的游记全倒腾了出来,又将其正文中有关大启东域火力邻国风土人情的部分全单独摘抄到宣纸上,开始琢磨这一趟远门要怎么安排的事。
她抄上几行就停下笔,掩卷沉思一番,换到另一张纸上涂涂写写半天,进度缓慢不说,更是在这个过程中,造出了不少没法继续用的废纸。
这些在何芊蔚耐心耗尽后,用墨渍染的面目全非的纸张通通被攥在了手心,揉出一个又一个纸团子,又随手丢到桌上的空闲地方,骨碌碌滚上几圈,又被一只毛茸茸的猫爪拦住。
阿琼歪着头,身边已经堆了好几个纸团。
再一瞧,眼下爪子压着的就又有新的纸团。
喵喵叫了几声,觉得人类真是莫名其妙的阿琼将纸团拢到了大部队里。
这个家要是没有本喵可怎么办哟。
阿琼摇了摇尾巴。
这一猫一人的组合,倒是冷静十分,毕竟何芊蔚早知道要出远门的消息;阿琼么,小猫咪听不懂人话也不值得奇怪。
倒不如说,要是它真能听懂,旁人才会大吃一惊。
然而陈嬷嬷、若兰并秋影、飞镜二人却是恍如雷劈,半天没回过神来。
飞镜已经是御林军的常客,忙起来好几天不回瑶光殿也是常有的事,但这影响不到她与何芊蔚、秋影的情谊。
再加上飞镜良籍的出身,与身上迟早要压过来的名头,她反而是一行人中反应最快、最先开口的:“……东行?甚至要离开大启国土?”
其他几人受身份限制,不好对主子的事多说,但如今有飞镜顶在前头,而何芊蔚平时对下人和善,在场的又都是主仆情分深厚的,便也纷纷说起话来。
论在宫中的资历,若兰是最能说得上一二三的,平时也经手过附属国送上来的贡品,自然对大启东边的情况有几分熟悉。
她一边在心中回想着,一边踌躇道:“每年都有许多使团赶来京城送礼,其中也有些来自东边的。听与使团相处过一段时日的宫人说,东方尽是些在海上的弹丸小国,靠海吃海,衣装奇怪不提,风俗习惯也与我们大相径庭呢。”
陈嬷嬷听罢,当时就着急起来。
她在宛城生,也在宛城长大,是个念旧的人。若非何家临时出了如此大变故,何芊蔚又年纪小,这位妇人是断然不会在中年时远离故土的。
实际上,陈嬷嬷总惦记自家小姐的婚事,也是想这亲眼见过这一幕,才好了结一桩心愿,辞别回宛城去颐养天年。
尘归尘土归土,她一个老婆子,到了尽头的时候,自然也得落叶归根,在宛城闭上眼才是。
然而何芊蔚那未来夫君至今都是镜中花、水中月,连个盼头也没有。
春日宴上出了这档子事,陈嬷嬷本也不再急切,谁知却临时从纪修那得了这么个消息。
远游本就让人放心不下,如今又听了若兰的话,陈嬷嬷心中可谓如火烧一般,急得满头是汗,却无处可施展。
她皱着眉,忧心忡忡道:“姑娘身子虽然向来强健,可终究年纪尚小,如今去那么远的地方,若是不小心坏了根基……”
秋影自个也不过刚过了十五,听见这话却也跟着沉起脸色,一副老成模样。
她一个劲儿的摇头:“不行不行,可不能叫姑娘吃这么大的亏。”
其实压根儿就没来得及走,还站在旁边的纪修置之一笑。
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一个合格的东宫总管太监,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是个聋哑人,做瞎子也没问题。
而何芊蔚对眼下的境况还算早有预料。
她应对的方法有条不紊:先是让若兰把纪修送出去,趁这段时间依旧低头处理自己之前脾气上来后留下的一堆废纸,给阿琼添了不知道多少纸团,惹得这只甚至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从不亮爪子挠人、脾气好得不像话的小猫咪呲起了牙。
对于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何芊蔚表现淡然,笑着挨个安抚了一遍,等若兰尽职尽责送人送到了瑶光殿大门口,再折返回来,这才正儿八经地解释起来。
“这事昨日殿下就来说过,我自己也是愿意的。”她揉了揉手边的阿琼,顺便将这探头探脑的猫儿抱在了怀中,以免桌案上摞得快有半人高的游记、舆图等书籍被撞乱,回头正对着四双充满担忧的眼睛。
“总是待在京城,我早就觉得有些无趣了。”
这倒是实话,一点没掺别的成分。
何芊蔚还小的时候,就跟着母亲走遍了宛城的每个街头、每条小巷;等年纪更大一些,她甚至还被何修竹揽在怀里,身下是身姿矫健的战马却兵,眼前流淌过无数黄沙与青草,在郊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
何修竹甚至念念不忘地指着遥远的地平线,当着宝贝女儿的面,用词雅致、文采飞扬地怒骂了一通匈奴人。
然后他又转向不远处的军营,一巴掌拍在何芊蔚脑袋上,气势冲天:“青青看好了,那里头住着的都是我大启一等一的勇士,不论男女,全都是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的。”
“将来总有一天,你也会加入其中,不论是以什么身份。”何修竹说,“其他何家人心里怎么想,我不关心;但起码我何修竹这一脉,世世代代都将在战场上挥洒热血,不破匈奴终不还。”
那时候的何芊蔚并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只觉得父亲的身影突然变得好高大——虽然在紧跟着找女儿找到这来的母亲面前,爹爹马上就会变得跟家里的大橘一样温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