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潇如回到住处已近十点。工作两年后他就从家里搬出,租了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居室。这是离研究所不远的一幢普通公寓楼,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旧建筑,小区虽只有六幢7层的楼房,但有独立的院子,地段又好,闹中取静。买车前的几年,葛潇如骑自行车上班也只需二十分钟。
他刚在电脑前坐下,想再看看手头未完稿的一篇乐评,手机响了,是郑思齐打来的。那年初,郑思齐刚从衢州文联调到研究所,两人虽相差五六岁,但志趣相投,挺谈得拢。所里年龄相仿的男同事本就不多,投缘的就更少了。
听郑思齐的语气,心情似乎有些糟糕,他问葛潇如是否方便,想过来坐坐。若是换了别人,葛潇如一准推脱了,但对这位郑兄却是例外。
不过十五分钟,郑思齐已站在了葛潇如面前。他租的房就在研究所附近,每天步行上班。
葛潇如引他到茶台前坐下,正要打开空调,郑思齐却劝阻了,掏出一包大红鹰烟,递一支给葛潇如,说到:“通通风吧,陪我抽根烟。”
葛潇如平时并不抽烟,见他这么递来,只能顺手接过。“这么晚了,郑兄不会只是起了雅兴过来抽烟喝茶吧?什么事儿让老兄心烦了?说来听听。”
“不提也罢。你我俗人,还能没个烦恼事儿?”
葛潇如笑道:“你我皆非俗人,但不妨说说雅人的俗事。”
郑思齐接过小茶盏,叹口气道:“感觉还是不能适应这儿的工作环境,做着累啊。”
“不会吧,你那个部门还叫累?所里谁不羡慕你们中心那几口人,清闲,待遇却不低。我们办公室里那几位小姐太太,昨天还说起宋惠莲呢,上个月又换了辆新车。”
“哪能跟她比?人家是阔太太,换车也不指着这点薪水。”郑思齐边说着,边拨弄手中的打火机,忽然问道:“葛兄,你说就这百十号人的单位,人事关系咋就那么复杂?”
“呵呵,如今哪家单位关系不复杂?我想郑兄的职场经历也算比较丰富了,许多事想明白了,其实也简单,犯不着跟现实过不去。谁都有自己的信仰和方式,对吧?”
“问题是有人不允许他人有异己的信仰和方式啊。我算是谨小慎微不招惹是非了吧,偏还遭猜疑算计。少得些好处也没啥,受不了的却是流言和冷眼。”
“别太在意,像我们这种单位,公司不像公司,学院不像学院,部门编制和职员成分更复杂,从属关系也很难理顺。你初来乍到,难免有不适应的地方,但或许别人也同样困惑呢。你我就别为这些事劳心伤神了。”葛潇如虽一向清高,置俗务于不顾,但毕竟在所里待了五年,经历见闻多了,还看得透彻,就推心置腹地劝导这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挚友。
“话虽这么说,碰到有些事儿还真教人郁闷。我们那位江主任,前段时间还挺热心,几次过问我爱人调动的事儿,不管是真关心还是表面的客套,总还让人觉着亲切;这几天却是不冷不热,见面打招呼都表情怪怪的,今天还通知我从宋惠莲负责的一个课题项目中退出,说是安排我参加一个新项目的推广。那个课题我从试用期满后一直做到现在,正上手,眼看快出成效了,这时却让我退出。我估摸着是否因为前段时间我跟宋惠莲走得近,让他觉着不舒心了。”
“有这可能。像他这般角色,原本就看重这些人事瓜葛,善于笼络人心,拉帮结派,又多猜疑。何况那位美女副主任神通广大,上下通达,你跟她走得近,他便对你有了戒心,由亲到疏,你的猜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其实对这位美女主任,我早看得分明,一向敬而远之,不敢招惹是非,工作上更是规规矩矩,绝无私心杂念,更无意拉帮结派。而且话说回来,虽然宋惠莲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态度我不敢恭维,但为人却还坦率热情,并不虚伪世故,似乎不屑于那种欺上瞒下的勾当。因为在同一间办公室,她待人又热情坦诚,可能聊得比较投缘,就让人家猜忌了。想想真是可笑。”
“蜚短流长的事哪儿都有,人家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前段时间不也有人传言我跟虞一清的事儿吗?总有些无聊的人啊,老拿别人隐私说事儿,多半是自个儿空虚平庸,或是心有所欲而不可得,眼看着别人活得充实滋润,就心生忌恨。阴暗!”
“正是。你我跟此等小人真非同类。”郑思齐掐灭了烟,痛快地应道,又转过身问:“对了,虞一清那边究竟怎么样?你跟她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但从没想着过问。相信葛兄眼光不俗,我看她确是很有品位的女子,跟你挺般配呀。”
“你可别听他们胡说,好多事儿到这些人嘴里就都走了味。要真有啥事儿,在你面前我还不想隐瞒。我倒无所谓,只是不想连累了她。人家一个单身女子,不容易。”
“能给我讲讲她的故事吗?”
“真有兴趣听?不是又想写小说吧?”葛潇如读过他以前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一个中篇,知道他在衢州那边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书画家。
“早没那念头了。放心,只管讲来,只当弟兄间互相倾诉而已,我守口如瓶。”
“瞧你说得这么正经。我倒还真想有点吸人眼球的东西讲给郑兄听呢,可惜真没啥,你一定失望的。”
“那你就当作是让我多了解几个同事吧,我对所里的人事还真不熟悉,有时还闹笑话呢。这位虞美人给我感觉优雅神秘,据说门第高贵,人生阅历又丰富坎坷,对吧?无怪乎有一种云淡风轻的气质。”
葛潇如笑道:“兄果然一文人雅士,看佳人自是不同。但‘虞美人’一说,乃庸俗人所称,你若这般称呼,她八成是不会理睬的。”郑思齐这才明白有一次见面,他就跟着旁人这么跟她打招呼,她何以爱理不理,且略带鄙夷的神情。
“她父亲原是浙大的一名教授,是早些年的海归,后曾担任市*****,一位老派开明人士。母亲是师范学院的钢琴教师,据说是满清贵族的后裔——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她自己从没提起。而且她自身条件又那么优秀,几乎人人称羡。但你知道,老天往往不会太过垂青一人,她后来的人生经历就颇多周折,过得挺不容易。她刚读大学那年母亲就过世了,而自己的情感和婚姻,更是她不愿触及的伤痛。”葛潇如不紧不慢地述说,似乎在回忆自己很久以前的某段经历。
“你是说她曾结过婚?”
“是的,一次短暂的婚姻。”葛潇如平静地吐出这句,目光迟滞地看着指间缠绕的烟,才觉着心头隐隐作痛。“那位先生是当年省青联出了名的才俊,苦追她多年,终于从他的情敌——她父亲的一位得意门生那儿赢得美人归。谁知婚后刚满一年,这位兄台竟独自去了美国,再没回来,据说是奔一位大学女友而去。大约两年前才回国一趟,办了离婚手续。”
“哦——是这样,”郑思齐长叹一声,“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奇怪,所求就是没个满足,得到了,又想着追求别的。人啊,究竟要什么呢……那她有孩子吗?”
“没有。”
“哦,还好。优雅的单身女贵族。以她的条件,应该有很多男士热追吧?没听说有什么绯闻嘛。”
“是的,曾经沧海呀,所以才有你所说的‘云淡风轻’的气质。人家洁身自好。”
“听葛兄语气,不无怜惜之意,似乎动过心的,对吧,你别否认啊。”
“即便真动过心又如何?所谓心动,不过是自己的一份感觉而已。”葛潇如淡淡一笑。此刻,他清楚地记起当初虞一清对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我懂得。唉,问世间情为何物,却教人都为情苦。大抵只是自己情意有所寄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