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万舟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遗忘那个阴云密布,秋雨不停的——2008年9月10号——星期三的下午。如果没有那场意外,这本该是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雨从早上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除去中间有过小会儿停歇,临近中午,又哗哗地下了起来。伶万舟自嘲地想道,也许冥冥中,老天都为他的懦弱结局看不过眼,为之一哭。
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伶万舟,临近中午时分来到了他早就选好的死亡地点——一个位置偏僻绿树掩映的水塘边,像一块被世人遗忘的幽寂之地,它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如果在其他机缘下与它相识,他一定会慷慨地送它个名字。
为期半个月的观察,伶万舟发现,这里一连几天都不会有人光顾,对于寻死的人来说,可谓是天赐好地。不会被人看到那寻死的瞬间,自然就不会有人多此一举地打乱他计划的执行。
他要在这风轻水静的地方,叩开地狱之门。
只有一个人让他觉得自责,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人。侦探小说里的死尸情节,他深谙于心,人死之后,面容会发生很恐怖的改变,尤其是像他这种溺死的人,浮肿算是轻微,腐烂发臭巨人观……当然,死去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如果那个人命中注定要面对自己惨死后的恐怖画面,满满负罪感的他只能在此刻祈祷那人不要留下太重的阴影。
生前的他唯一可以为那人做的,就是在遗书上写明,将自己存款的一半送给那个人。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浮在半空里透着不祥意味的乌云,翻涌着从头顶飘过,水塘对面不远处的小山,腾起一片苍白的雾。树叶湿漉漉的,不停的有雨滴从叶子上滑落下来,发出阵阵滴答声。岸边的青草上,也挂满了泪滴似的水珠,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气息,泛着腥味儿的水的味道,从深不见底的水面上氤氲着朝他扑来,似乎早已做好了将他沉入水底的准备。
冒雨走了一个多小时,衣着单薄的他早已浑身凉透,他脱下雨衣,将它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岸上。
就像梦里那张预示着他死亡方式的纸条上写的那样,“他乡幽川埋骨处,无处觅故知”,他短暂的生命会在这个角落终结,如一片在秋风中凋落的树叶。
遗书藏在了床垫底下,陈妈周末换洗床单的时候,自然会发现。没什么事要特别交代,也没什么人值得告别,也就是说,生活了25年的世界,已没什么值得他留恋。
伶万舟在茨威格的书里曾经读到过,人与动物的区别之一是,比起动物只能被动地死去,人却可以在活着的时候自主选择死亡。
在没有看到那则死亡启示前,伶万舟觉得,轻生也许是上天给高等动物的一种福利。但当他看到那张纸条上用黑色隶书明白无误地写着他即将会用到的死亡方式时,他恍然醒悟,也许从人决定要死的那一刻起,人就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他的思想里就已经混入了别的东西——上天召他回归的旨意。
伶万舟一步步走入水里,水很快地涌入鞋里,再一次浸湿早已湿透的裤子,他踩着底下湿乎乎让他涌起阵阵恶心的淤泥,挪着步子向水里走去,行走越来越艰难,步子越来越重,水很快就漫过了他的腰间,他心慌得厉害。就在水漫上他胸口时,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岸上大声呼喊着让他上来。
他又朝前走了两步,才确定不是幻听,伶万舟扭头看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多管闲事的人,顾不上向他骂一声滚,他冲那人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随着脚的踩空,水一下子就涌入了他的嘴巴和鼻子里,他被狠狠地呛了一口,脚踩不到任何东西,被水呛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被猛灌了几大口水,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坠入水底,心慌和恐惧,本能地攫住了他的心。他手脚不听使唤地挣扎起来,剧烈地拍打着水面。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死亡前必经的过程,便停止挣扎,静等着沉入水底一刻的到来……
有那么一瞬间,伶万舟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他看见了蔚蓝的天空,看见了白得像棉花一样的云,他觉得自己像鸟一样,飞在了半空……
男人为什么会在他濒死的关头刚好出现在那里,对伶万舟而言,至今都是个谜。恶劣的天气,正值午饭时间,这个爱管他人闲事又会游泳的人,为什么偏偏那么凑巧地看到他寻死的一幕。他原本到那里,是要做什么呢?
事后,伶万舟主观地从旁观者的角度分析,男人出现在那里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拯救他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意识到这点后,死亡纸条的深意就好理解了,原来死亡预告的对象不是他伶万舟,而是救人的他。纸条上的他乡,不是与家相隔几公里的伶万舟的异乡,而是相隔老家几百公里之遥的他的异乡。
怎么从水里到的岸边,又怎么从快死了变成能继续活下去,那段记忆,像被删掉了似的成了一片空白,任伶万舟怎么回想,都记不起来,他只能将此归因为当时的他陷入了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伶万舟趴在岸上恢复了意识,猛地坐起来找寻救他的恩人时,岸上水面上,已不见男人的身影……
有那么两三秒的时间,伶万舟侥幸地想到也许男人已经爬上岸离开了,但是当他的视线碰触到散落在草地的伞,凌乱的鞋时,他僵住了,猛然间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望着茫茫的水面,眼泪肆意地奔涌而出。不,不不,不可能,他颤抖着从地上爬起,围着堤岸,走了起来,很快尝试着跑起来,男人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人来救他,一定的。
他不记得自己绕着岸边来回跑了几圈,眼睛在水面上焦急地打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希望随着时间的拉长被一点点磨灭,直到被彻底摧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岸边,绝望地看着已没有任何生还可能的死寂的水面,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继续完成被中断的计划?
他本就没有苟活的欲望,现在又多了一条去死的理由,既然不能亲口对恩人说感谢,就只能以一死谢恩了。
死寂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角落上空,风停了,雨歇了,伶万舟觉得他的心跳和思维也跟着停了。
他抬脚就要朝水里迈去,一阵吵人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把他吓个半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以为有什么人正躲在某处盯着看他的所作所为,来不及细想,忙爬起来蹲在草丛间,紧张地朝四处望去。要把整个世界都吵醒的铃声一直在响着,他这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循着铃声找去,伶万舟在男人鞋子旁边的草丛里找到一只黑色的手机,被雨水打湿的半包烟和一只绿色的打火机。看到这些东西的一瞬间,伶万舟猛然意识到这是男人下水前故意放在这里的,也就是说,男人来这里绝不是寻死的,至少下水前,他一定没想到自己会有去无回。
手机又响了起来,大松两个字在屏幕上亮着,伶万舟拿着电话却不敢接,煎熬地等到手机挂掉后,迅速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完成想做的事情后,伶万舟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他蹲下身子,犹豫再三,心慌意乱地翻看起手机来。
抖动不停的手机,让人很难看清上面的字,伶万舟这才惊觉,是自己的手在抖,他用左手使劲攥住右手,又深呼吸了几次后,匆忙而迅速地翻看了下短信,从几封没头没尾的短信里,他很快猜出,男人已婚,有个上大学的妹妹,父母健在……
这些内容印证了伶万舟之前的猜测,有这么多家人牵挂的他,男人怎么会轻易赴死?伶万舟隐约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大的罪过……
手机又执着地亮了起来,伶万舟的猜想被迫中断了,那个叫大松的人,一定是与男人关系不一般的人,电话那头的他,仿佛已预感到男人的不祥。不过电话那头的他,应该还不知道,这个电话再也不会被人接起。
这世上又多了几个肝肠寸断之人,伶万舟觉得自己的一念之错,真是罪无可恕。
想到这里,他一把丢开手机,他没资格责怪男人的舍身相救,只能责怪自己的疏忽,做事一向严谨的他,怎么没料到今天这种状况的发生呢,如果他提前写个告示放在岸边——路过之人莫管他人闲事——那该多好。
手机又执着地亮了起来,伶万舟闭着眼睛皱紧眉头,逼着已经停止工作的脑子赶紧动起来,想想对策。眼下的状况,人们是否会相信他说的事实,最要紧的是,死去男人的家人会接受事实吗?眼下的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回家之后,父亲会怎么看他,又会怎么对他,如果男人的家人找上门来,让他偿命,他能接受吗?如果他们想要金钱补偿,这是他惹的祸事,父亲能心甘情愿地把钱交出去吗?
父亲曾不止一次指责他是个懦弱的人,今天的一切,如果被父亲得知,除了坐实了之前的评价,还会让他父亲更加瞧不起他。
伶万舟想起身重新堕入湖中,身上却没有一点儿力气,满腔寻死的勇气,不知不觉间,已消散在了这见证着他罪责与煎熬的空间里。
如果男人知道自己豁出性命救起的人,首先想到的竟是荣誉问题,不知道他是否还会不管不顾地纵身一跃。可是既然男人拼了性命地将他这个垂死之人救起,活着的人考虑这些事关活下去的问题又何错之有呢。
死,已是不容改变的事实,意外还是非意外,自愿还是非自愿。但活下去,却需要勇气、胆量、重新塑造自己的信念,以及很多很多能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东西,这里面唯一不该有的是——广而告之他被人舍命施救过,尤其是他对男人一家无法做出任何补偿的情况下,更不该被人知晓今天的一切。
随着体温的渐渐回升,一股活下去的欲念如强心剂一样注入伶万舟的体内,模模糊糊的,一个不成形的想法在他的心头浮起,他不应该再像以前一样活着,他的生命很宝贵,因为他不该再为自己一个人活,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男人已将某些无法言说的东西,转驾到了他的身上。
这个想法一旦成型,接下来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就顺理成章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手机不能再留在岸边,那几十本侦探小说没有白读,不擦掉指纹的话,警察会早晚找到他;擦掉指纹,岂不更让人生疑。他本想将手机扔到水里了事,思量再三,决定换个地方后再扔掉手机,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手机关机。
印有他痕迹的地面,被他用拔下来的草全都划拉掉了,在确认这里不会找到与他相关的痕迹后,伶万舟捡起地上的雨衣,和已经关机的手机,最后望了一眼男人留在岸上的鞋子和雨伞,以及那茫茫的水面后,伶万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伶万舟没有料到的是,他一时之间做出的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竟让他吃尽了苦头。